那天接下来的时间就变得漫长,怎么也过不完。三穗梳剪坊每天营业的时间是早上九点半到晚上九点半。九点半打烊了,依娇回自己家,陈三山随木穗回她娘家。
三叉街的小平房离晋安河太远,而且只有两间卧室,父母住一间,以前三山和爷爷住一间,现在三山结了婚,怎么住?木穗一共只跟三山回小平房两次,屋里杂物堆得满满,转个身都难。木穗没有皱眉,但木穗不讲话。不讲话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三山那一阵挺着急的,急又不敢急在脸上,都憋在肚子里。他以为木穗看不出来,但木穗还是说,你别为房子操心。三山笑了笑,他想,我不操心谁操心?木穗说,真的不必操心。木穗又说,我们就住何远新的家。
何远新是木穗的老爸。木穗老妈去世了,只剩老爸一个。
老爸在中学教语文,他厌倦这个职业,每天进学校进教室都无精打采,不料一批批语文精英还是不断从他任教过的班级涌出。一定有绝招吧?绝招是猜题。市质检、省质检,甚至连高考,他歪歪斜斜地一猜,动不动就把作文题猜出八九。这种事是瞒不住的,瞬间就传开了,连外校都有很多学生家长带着子女找上门,要求补课。木穗老爸想拒绝,他在学校里就已经不稀罕教书育人,回到家又难得清闲,烦死了。但他最后却收下一堆学生,都挤在楼下杂物间。一节课每人五十元,每晚十人,周六周日每半天十二人。
三山和木穗从店里回到家之前,何远新的课已经补结束。只要一不上课,何远新手上捧的永远是当地的古籍旧志,那是他喜欢的东西,卧室与书房都摆满了,客厅本来也可能丢几本,可是木穗不肯。木穗不肯不是说出来的,何远新如果哪天把书忘在客厅的沙发或茶几上,木穗就悠悠走过去,低着头盯着它看,手垂着或者插口袋里。她什么话都没说,却好像已经有一连串的斥责炮弹一样射出了,何远新慌忙小跑着过去收起书。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家里只有这两间屋属于何远新的,剩下的都是木穗的了。木穗每天拿着泡着消毒水的抹布在厨房、客厅和自己的卧室、卫生间擦来擦去,擦到何远新的卧室、书房和卫生间前就止住了。剩下的何远新自己会收拾。
三山从来没听木穗当面叫过一声爸,木穗不叫。木穗跟三山说起自己老爸时,都何远新长何远新短,她直呼其名。三山刚开始觉得好玩,很新鲜,慢慢心里就有点怪怪的。他很为难,木穗不叫爸,自己要不要叫呢?他问木穗,木穗笑了笑,那意思像是说要,又像是说不要。这事只好三山自己做主了,他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叫了,他叫何远新爸。开口之前三山其实还有另一种设想,他觉得如果叫何老师会不会更顺口一些?
从小学到高中,三山都没遇到好老师,这就是运气了,运气不好。但他的同学中也有成绩不错的,考个厦大师大的也有,所以,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原因。三山一直到高三才开始做大学梦,甚至一走神,连作家梦也做。可惜太迟了。那年高考,他英语53分,数学68分,最好的是语文,得了108分。
如果家境好,复读是一条不错的路,一年一年地读,直读到大学的门终于都难为情了,不洞开都于心不忍为止。可是三山的家境不好,他父母都下岗了,晚上摆夜市卖短裤背心梳子夹子牛皮筋,连生活费都挣不回。看着父母每晚叮叮当当地把一堆东西搬到板车上拖出去,又拖回来,三山都急了,他得去工作。可是,工作在哪里?没有一点手艺,工作不可能从天下掉下来。一家人都愁死了,愁了两年,有一天,父亲偶然经过蓝太阳美容美发学校,看到一张一面墙那么大的海报,上面有花一样的女人,女人有云一样的头发,化妆品把女人的五官强调得像一个个藏宝的山洞口,三山的父亲往跟前一站,脚底都虚了,随时可能被吸进洞里似的。他有点慌,脸色凝重地把十个脚趾头用力抠着,他得把海报看明白,海报上的女人无论如何跟他儿子都可能有一点关系。这个关系果真被他找到了,他眼光在女人红红的唇、黑黑的眼、珠光宝气的耳朵上一一扫过,扫到云一般的黑发上时,三山父亲终于喘过一口气,心亮了。他看清了,美发班每期招收35位学员,四个月一期,学费一千九百块。不到两千块,这钱翻箱倒柜还能凑得齐。
回去跟三山一说,三山愿意。这很重要,三山不愿意什么都白搭。做头发与当作家之间距离很远,有一点却是一致的,那就是创造,靠个人的才气与悟性创造,多大的才气就有多大的创造。
三山第一次站在大镜子前名正言顺地端详自己时,心里也许有丝丝不适,也许没有,说不上,那时那地一下子就忽略掉了。人在镜子中是左右相反的,明明觉得左脸痒,手举上去抓,却落在右脸上。或者右边的鬓发垂下,要将其捋到耳后,左手却伸到了左鬓角。这是个奇怪的职业,就是这么怪,明晃晃的镜子笼罩着所有细枝末节,没学会看镜子,就根本摸不到门。父亲那么辛苦凑齐钱把他送来,三山是打算快快摸到门的。从前他极少照镜子,借着一盆水一面玻璃墙,就可搞定外表。但现在不行了,现在得盯着镜子,想象客人的脸在此,额头在此,耳朵、下巴、肩膀又在此。
木穗就是在镜子中出现的。木穗在三山背后一探头,镜子中就出现两道弯弯的半月眼。
三山本来以为木穗也是苦孩子,富孩子谁屑于学这一行?即使真要学,也一定往广州上海那样的大地方去,起点不一样,高一大截。但细看又不像,木穗不穷呀,每天披金戴银衣着讲究。木穗比三山大三岁,那年也不过25,这种年纪的富女孩,钱的来路往往让人生疑,所以刚开始三山是小看过木穗的,暗暗地,偷偷藏在心里小看,或者说,藏在心里满不在乎地小看。三山哪有时间管别人的事呀,他没有时间。以后饭碗就靠这双手了,好歹得眼勤手勤脑勤,把一千九百元学费捞回。
实操(实践操作)课时,学员之间彼此互相做模特,局、染、烫,很快人人都头发大变,花花绿绿,奇形怪状。只有木穗不变,木穗一直留着简单的马尾辫,橡皮筋一扎,黑黑的垂在背上。木穗不让别人碰她头,也不碰别人头。老师说,你这样学不成的。木穗咧咧嘴,淡淡地说,没关系。想了想又说,课我都听了。大家轰地一下都笑了,木穗也笑,好像比别人更开心。三山看到,她笑起来时,脸上其实有三条弧线,除眼睛外,还有嘴巴,不同的只是嘴巴的弧线是上翘的,像是眼睛两条弧线的倒影。
三山那时觉得木穗跟自己不是一类人,理由不多,直觉而已,就离得远,凡事不凑她的热闹。比如看手相,木穗喜欢给人看手相。生命线,爱情线,智慧线,财运线,她把手指头鸡啄米般点着人家手掌说,你小时候遇过一场大灾吧?灾从天而降,差点要了小命。几岁时?七八岁吧,不超过十岁。那人脸色就肃然了,很后怕,颤颤地说,真的呀,七岁那年山洪暴发,屋子被压了,全家六个人只剩两个。噢的一声,大家嘴都张圆了。马上很多人的手都伸过来,木穗一个一个地看,很耐心,很认真,好像她就是为这个才来蓝太阳的。
陈三山,你为什么不让我看手相呢?差不过把全班学员手相都看过后,木穗问三山。
三山摇摇头。所谓手相术,以前也见过路边缩着脏兮兮的人,地上摆着一张发黄的纸,上面写着:知你从前,卜你未来。自己都混成这样了,还好意思卜别人,怎么可信?三山觉得一点都没必要把手伸出。可是,木穗却手一拽,三山的手掌已经被拉去了。其他人的手掌一向只是空悬着,木穗不碰,不拉,三山的五个手指头,她却拉得很结实。
你的生命线与情感线绞在一起了,你看,两条线一直这么合着,合到末梢还这么枝丫交错,你是个倾向白头到老的人。
三山觉得白头离他还很远,他不想那么远的事,更没想过跟谁一起到老。
不过,也难说。木穗食指在他掌心划动,很痒,三山感到痒,手往回拔拔,拔不动。木穗是真使劲了,五个手指头,三山的五个手指头全部被捏住,像被什么动物咬在嘴里。木穗说,这几根副线有些乱,你得小心,弄不好会出大乱子。
三山心突然一紧,像被锥尖刺了一下,刺过来的不是木穗的话,而是她长长的指甲。木穗涂着亮褐色指甲油的食指,在三山掌上垂直立着,猛一用劲,尖尖的指甲就往肉里戳去。三山再次搅动手指头,他得收回手。木穗抓得太紧了,他觉得血流不畅,流不到指尖,指尖难受死了。
木穗放开手,又眯着眼问,要不要我帮你看看右手?男人先天的命运流程看左手,后天的则看右手;女人正好相反。
三山又摇头,想想觉得表达还不充分,又说,不看。
木穗没坚持,也不动气,反而点点头,好像她等的就是这个结果。你很单纯。她说。单纯好,她又说。顿一下,她妩媚笑起,针对性很强地笑,像激光一样,忽略了周围的其他,准确地落在三山脸上。单纯非常好!她把“非常”两个字咬得很重,用上了咬核桃的力气,吐出的声音却是轻的。
四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毕业证书发下后,三山被推荐到紫蔷薇美发院做小工。入学时蓝太阳向大家做过承诺,可以帮着往各美发店推荐,这是指自己没门路的,有门路的,路千万条伸在脚底下,向前走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