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时候。大学毕业的那天晚上,我们男生都喝醉了。我躺在草地上,就看到身边一棵树,变成了三棵、四棵,一排。我大声念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呵呵,真是少不更事,惹得好多人到现在都当成了笑柄。
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唉!那种感觉,恰恰也是最美的时光。
是啊,那时候的理想就是想修世界上最坚实最有特色的房子。但是,当项目经理这么多年了,连理想的影子也没摸着。
为什么?你不是干得挺好吗?口碑这么好。
嗨!干得挺好。那只不过是我甘当傀儡罢了。如果按我的意思来修,每一幢房子都有自己的特点,绝不雷同,都有艺术价值。每一幢房至少能保值二百年。而我们现在修的,最好只能七十年。如果我是买房人,我就会担忧,如果过了七十年,我还不死,那该怎么办?还有,你知道欧洲国家建筑的保温节能效果吧?
她摇了摇头。
欧美的电影你应该看过。大雪纷飞冰冻三尺的夜晚,女主人穿着坦胸露背的礼服,屋子里没有取暖的设置,也没有壁炉,只有蜡烛。这就是说,他们的房子能靠自己的体温和烛光就能让房间里的温度保持二十五度。
这么先进的技术。我们也可以用。
我们用?你是甲方你是知道的。你们哪一次招标不是先看价格?光看预算,你们就把它打入十八层地狱了。你说,巧媳妇能做无米之炊吗?
倪娜往他杯子里倒酒,边倒边说,这事我做不了主。
是呵。你又不是一把手。就算是一把手,你这么干,那些村民得不到眼前的利益,还不把你生吃了。我呀,只想拼命攒钱,在远郊自己修一幢这样的房子。一幢想唱歌就唱歌的房子。哇噻,那是多么美妙的事。风一吹,歌声就四处飞扬。啦啦啦,呜呜呜,噢噢噢……。
你这不是唱歌了,那是狗叫了。
有时候狗叫就在唱歌,只是我们没听懂罢了。
她举杯咣当地声和他碰了一下,说,祝你梦想成真!
他咂巴一下嘴说,也许只是一个传说。真的,我现在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们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像我们这帮人,没有祖上荫佑,要奋斗多少年才能有一套房。
哼!你一定以为城中村的人特有钱,是不是?
是呀。每家都分了几套房,还外加赔偿款,都是百万富翁富婆了。
那你知道,我们村有多少人吸毒吧?
他摇了摇头,惊诧地望着她。她的脸好像红了,颜色深了不少,脸颊由此显得凸凹分明。她伸出手指比划着。他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但一定不少。她比划完,说,凭空掉下来的富裕,必定带来的是空虚无聊呵!纵有万贯家产,又经怎能经得起毒品的折腾?我心真痛!但我无力改变他们。连我自己也逃不掉,逃不掉的。
听说,你的那位,也是?
她点了点头,又喝干了一杯。
他看到她撕心裂肺般的样子,自己也来了点义愤填膺的情绪。他说,看来,并不所有的财富,都让人羡慕。
羡慕财富干什么?过好自己的每一天是最妥当的。你知道吸毒的人是什么样子吗?
他又摇了摇头。
你是多么幸运啊!让我告诉你吧!他们就是一头发了疯的野兽!不,不,比野兽更凶残。野兽只是一下子就能吃掉你,但他们不会。他们会慢慢地,一刀一刀地剐你,鲜血直流。当然,也剐他自己,让你也看到他的血、他的惨白的骨头。
他有发冷,汗毛都竖了起来。好了,我们不提这,好吗?
提这干吗?真是!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差不多喝了十瓶啤酒。倪娜有点醉了,口无遮拦,口齿越来越伶俐。他第一次看到她这么能说会道,倒有点害怕了。他压住她又去开瓶的手,说,算了,咱俩别喝醉了。看得出,你的酒量也有限。
严安,你瞧不起我!这点啤酒,是醉不倒我的。
她又开了一瓶,倒满了杯子,说,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我!你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是不是?如果不是钢筋出了事,你还不会把我放在眼里,是不是?
哪有的事?怎么可能?你是甲方,你是上级领导呀!
领导个屁!能不能把这些假的外套脱掉说说人话说说真话?你们的眼里只有王总,只有他一人。也真是,只有他的话才有作用。所以,你找我,只是白白浪费了功夫。
不能这么说,倪姐。王总是个屁!章总也是个屁!他笑了。他也有点醉了,看到她的眼睛,心驰神往。以前对姐,也是有那贼心没那贼胆!
呵呵,蒙我!
蒙你是小狗!
那,现在为什么又有了这贼胆了?
他低下头,看着盘子里那堆竹签和穿在竹签上的肉。
能够理解!能够理解的。不过,只要我下决心,还是能够帮你的。
不不,你不用费心。我已经不想那事了。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事。事情就摆在哪儿,想不想都在哪里。这是你这当项目经理的职责!
她站起身,有点晃荡,酒醉心灵。来,老板,买单!他也掏出了钱。她扶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的钱塞进了他的口袋,把自己的钱给了老板,对他说,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有钱。我的钱不用,就会被他吸掉的!
他怜惜地望着她。她说,呵呵,是不是觉得我丑?
他摇了摇头,喉咙有点哽咽。
你知道吗?我跟他还是二婚。二婚都这样,我也只好忍忍忍!你知道吗?从我结婚后,一直没这样喝过酒。你相不相信?
我信!他扶住她,向街上走去。服务生过来收拾桌子,老板对他俩喊慢走。已经空出了好多桌子了,人越来越少了,灯却越来越亮,马路上的的士也越来越快了。
她的身子越来越重。他感到拖不动她了。他只好把放在路过的石头凳子上,直起身子喘气。头有点晕了,好像还有点恶心。如果能喝点蜂蜜水就好了。他很后悔这么快就离开了烤肉店,应该再喝点茶水什么的。现在再回去,有点脑袋瓜子搭铁的感觉。他左右巡睃,把她弄到什么地方合适?马路对面有一条小巷,黑漆漆,里面有些小旅店,门牌上闪着微弱的光。把她带过去?
他为这样的念头面红耳赤。恶心感一下子就跑光了,心脏在欢快地跳动。
倪娜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树杆上,眼泪像一群忧伤的蝌蚪在她的脖子里蹦哒。她抹了一把泪水,笑着说,吓着你了?我没事。他赶紧坐在石凳上,搂住了她。她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他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温柔地摩挲着。行人越来越稀少。他们不约而同地搀扶着向马路对面的小巷走去,小巷里还是有三两个人影出来。她不再流泪了。身子像扬花的芦苇一样颤抖、飘荡。他们想更近一点,更紧一点,更密一点。他们不由自主地进了一家叫温馨田园的旅店。老板娘并没有要求看他们的身份证,只问了句,多少时间?他说,有多长就算多长吧。他扔给老板娘两百块钱,说,送瓶开水进来吧。
搀扶着上了二楼。房间很简陋。只有一张床。被褥散发出蛋白质发霉的味道,夹杂着角落里蜘蛛网的粉尘味儿。窗帘上似乎也布满了灰尘,有微弱的光踅进来。他把她放在床上。她像面口袋一样朝后倒去。他替她解开了鞋带,把她的双脚放在床上。她哼了一声,回头扯住了他的皮带。她把头靠在他的小腹上,像丢掉了布娃娃的小女孩一般,孤立无援地说道,抱抱我,抱抱我,好吗?
他脱掉了衬衣和背心,和她并排躺在一起,紧紧抱住她。
她吻他。解开他的皮带。有人敲门,喊,送开水的。
他说,放在外面吧。
脚步声停了一会,向楼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