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朋友说，这样的夜游多少年才有一次呢。他的叹息里潜藏着喜悦和对生命的一种期待，对工业与城市无度蔓延的担心与趋避，从这一点看，他多像英国作家劳伦斯。他的散文一直固执地书写着乡下。那简朴的乡下酒馆，渐无人识的乡间植物，都为他所记挂，他试图做乡村的记录者，把各种草遗失的乳名重新捡起来，一一登记在册，给它们以诗意和温暖的阐释。
他浓烈的古典情怀成就了他散文中的乡村史。
在高悬的圆月映照下，在寂然无声的野地里，行走，感受，沐浴亘古的月光，沐浴隐隐的天籁，目光与幽远的穹窿对接，这是身体与精神每隔一个时段的必要淘洗，也是恢复生命元气的行为方式。
我想到了苏轼的夜游，苏轼在天地之间幻化成仙，独成一体，成就了篇篇华美诗章。千年后我们的夜游，几双凌乱而虔诚的足迹追随其后，但想象的羽翼似乎愈来愈萎靡消瘦。
月亮仍然殷勤地悬在头顶，颇像皇帝出行时头顶离不开的华盖。它强化充实了峪河夜行的仪式感。
月夜下的我们消失了。月继续照耀着客栈。
消失的水塘
村里有三个大水塘，东头、南头和西头各有一个。我家在村东头，所以离东头的水塘最近。老家并非雨水丰沛之地，所以一个村里有几个自然积成的水塘还是为贵。水塘地势低洼，自然形成，雨季蓄水，旱时见底。村里人习惯叫作“坑”，用硬硬的豫北话来呼它，掷地有声，毫无美感，就像随意给自家孩子起名“石头蛋”，没那么多讲究。
一年中的大多时日，水塘涨涨落落，清一阵儿浑一阵儿，这水总晃荡在人们脚边。风吹微澜，细波鼓荡，岸上生些灌木细草，也有杂木枝丫横斜，某个季节，我和小伙伴曾惦念那里红了的酸枣，想想也是动人的风致。
雨季来临，水塘便会上涨。以致后来离开家的日子，我经常梦见，独自沿着水塘西边的小路走，小心避着漫溢到路上的水。梦里老是担心一脚不慎，滑进坑里去，可要了命。因为水塘西边地势最低，雨水涨时，几乎淹了这条通往家里的坡路。
现在想起来，和它有关的童年画面不经意地会闪现出来，记得有一次暮色昏昏的时候，妈妈拉着我的小手从水塘西面的小路走过。刚下过雨不久，路上全是泥，从塑料凉鞋底钻出来，又软软地从脚趾间挤出，我跟着妈妈在游行队伍中，呼着“打倒某某”的口号。
供销社是全村最繁华的地带。那时，全村不存在小卖部，供销社有商业的权威性，扯布做衣，针头线脑，女孩要扎的各色头绳，男孩要玩的手枪，都得到村供销社买去，一如北京的王府井、郑州当年的亚细亚，所以供销社是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它前面的水塘成了人们的休闲中心，功能相当于如今郑州东区的如意湖，人们在水塘边歇息、纳凉、交流。
想不到，平静的水塘也相当凶险，说起来，这个水塘要过一个孩子的命。
夏天，这水塘自然成了顽童们玩水的乐园，一个个脱得赤条条，栽进水里凫得欢，其中一个南街的八九岁男孩便没上来。一个大男孩凫水时，无意中脚钩出了他。他肚子鼓鼓的，装了满满的水。村里人赶快牵来牛，让他趴在上面吐水，可他已不会吐了。村里人牵着牛把他送到家里，整个村里被这事件搅动着。
早有人去家报信，到了家门口，一个妇女张皇失措地跑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已哭不出来了。
这是我亲眼见过的事情，发生在一个热辣辣的中午。此后每每从水塘边走过，心脏都要紧张地缩一下，担心水鬼钻出来拽小孩的腿。
虽然发生了这样凶险可怕的事，水塘的好处还是多多。
当时村里种麻，我们队的麻种在村东头，郁郁葱葱的长势煞是喜人。麻收割以后都弄到水塘沤上一段时间。沤麻是一项技术活儿，隔段时间都要翻翻看看，沤过了麻会烂掉，时间不足显得太生，所以一定要火候正好。麻沤好后，一绺绺披开，束好挂起来，妇女纳鞋底全靠它。一家几口人的鞋就靠这丝丝缕缕的“麻披”穿缀着。
妈妈除了教书，还要纳鞋，纳鞋就要搓麻绳。夏天，把裤腿撩起来披麻，选两绺粗细均衡的麻在腿上搓起来，妈的腿上是光的，连汗毛也没有。我学着妈的样子，两绺细麻在我腿上渐渐拧成一股绳。搓得多了便搓红了腿，直到不见茸茸的汗毛。妈曾对我说，她和爸刚结婚时，爸在公社工作，晚上回来得很晚，妈就在屋顶上就着月光搓麻绳，一直等到爸骑车从公社回来，这时月亮已偏西，妈才从屋顶下来。
那时没自来水，水塘成了村里妇女浣衣服的地方，就着水塘边的青石，握一根棒槌，盆边放一块又黑又糙的土肥皂，揉揉，搓搓，捶捶，老粗布流下脑油黑汤，留下来清爽。几个妇女拉着东家长、西家短，有沙龙性质的气氛，只是农村妇女是建立在劳动之上的。她们即使拉呱儿闲话，也从不空着手，总要随手操起点儿活计，不浪费一点儿时间。
水塘南沿长着几棵柿树、一棵软枣树。其中一棵还是能结出压摞摞的“大个儿”柿子，秋天摘下来尝尝，总有不一般的甜濡。
时光演变到现在，村里的几个水塘早已被时间填平，成了村里人的宅院。
妈揭秘说，为啥几个“大坑”四季不干，那是因为坑底有涧水。
那时，很多田地里都生有涧水，妈还记得，她的一个本家侄女边干农活边唱：“九月里，秋水凉，我在涧水地里砍高粱。”
日子一天天挨下来，不知为什么，田野村庄里的水越来越少，那种氤氲在村庄上空的水汽被蒸发掉，水塘也被蒸发掉，更别提涧水了。不只水塘，大旱之年，连几千平方公里的鄱阳湖都被无情地蒸发掉了，湖底生出来戈壁才有的草原。
回到村庄，是满眼新建的高宅大院、水泥路。供销社还在，但村里的小百货店生出了好多个，计划经济时代的供销社已不复成为中心。它面前是硬邦邦的水泥路面，对面早不见水塘的影子，灌木、柿树这些因水塘而附着的草木皆已无踪，它们在一次批宅基地行动中全部集中消失。
盛夏里，整个村庄不见一丝水波漾起，村庄的喉咙眼儿在干渴地冒烟儿。
麻这种植物也从此消失了。青青的细麻秆儿，经水塘的岁月沤过的麻秆儿，不知从哪天起离开了村庄，村庄人的脚底下已不需要它们，它们悄无声息地撤退了自己的阵地。
村里又一茬的妇女再不做从前女人做的活计。农闲时，女人的沙龙便是噼里啪啦四处炸响的麻将场。
关于麻这种作物，她们似乎记不得了。因为麻的倩影已拴系不住现时的生活了。
品读苏子
这几日，一卷《苏东坡传》在手，将诗人的一生整个旅行一次。
以前，只识得他的几首诗文，对诗人生平只是浮光掠影略知大概，内心世界也未深入探寻。而读他的传记，从青年、壮年、老年一步步追索诗人足迹，科考仕途、情感家庭皆入视野。如与他厮混一起，一同访友，夜游，听他阔论高谈，观他挥毫作诗。在被诗人才情折服的同时，也感叹诗人多舛的命运，仿佛也随他流谪各地，在茫茫水路与崎岖山路之间领着一家妻小狼狈辗转。他的辗转，与朋党之争有关，与奸佞小人的谗言有关。那些政敌小人热衷于玩弄权术，嫉妒诗人的才华名望，艳羡诗人在朝廷的重用拔擢，故屡屡发起对他的指控攻击，这时，诗人笔下的文字不幸成了罪证。
这是多么荒唐的悖论，心底无私、一心为百姓社稷谋想却被罗织罪名；党同伐异，巨奸群丑却能掌控国家命脉大行其道。苏子被谪黄州那年才四十四岁，此后的岁月便在朝中小人的驱使下被流放各地，直至中国的最南端海南岛。这正应了当代一位诗人的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古今皆然。
在这样的动荡中，他的生活常常陷入穷困，借住他人屋舍，孩子呼饥喊饿，他失去最低的生活保障。然而，种种磨折非但没有摧残他那颗诗心，反而使它愈加温润烂漫，光华无比，在那样的情势下反而吟咏出传诵千古的绝句。似乎能说明一个问题，劣势中的挣扎催生出心灵的强大，归融自然、走入民间的苏子才可写出不朽的诗文。
这篇小文中我没有呼他东坡，也没有称他子瞻，想想还是叫他苏子吧，这样更亲切些。苏子做过翰林学士，几近宰相，也曾沦落民间，为外人所不识，形同百姓，所以他既是历史上的大诗人，又是我们身边的一个普通人。
苏子留给人的思考太多了，假如你有一些郁闷的不舒服的事，针刺般藏在皮肤中，或是如长夏里受到蚊蝇暗暗地叮咬，留下点点红肿与痒痛，正为此而懊恼，读了苏子的一生，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苏子用佛教和道教的思想来建设自己的内心，释放心灵的负重。贵为翰林，抑或贱为草芥，他都能平静视之，并未因之得意骄狂，或是抑郁难平。他向往田园生活，仰慕陶潜，在田园劳作与朋友酬答中澄明身心。此时，他那伟大的诗人心性反而焕发出熠熠光彩来。
公元1094年4月的一次流放，对他及其家人的身心都是一种重创。那时他已近花甲之年，在流谪的途中官阶一再降低，船在九江迤南鄱阳湖停泊时，出乎他的意料，朝廷的第四道降低官阶命令又下来了，这一次因为官阶太低，以至于坐官船的资格也要被取消，运输官竟然派来一队士兵意欲收回船只。苏子的流放并不是他一人，一大家人都在船上，若全抛下船来，全家都要喂了鱼虾。苏子同派来的小头目商量，能否再走十几里水路，到达前面的码头。可以想象，一个被当代及后人热爱的大文豪，一个曾为朝廷倚重的大臣，低头弯腰，在午夜的水汽寒流里，与此所谓执行公务、不通人情的势利小人小心交涉着，此情此景，高士被辱，尊严遭践，磊落胸襟陷于黑暗鬼魅的嘲弄。
在苏子流放过程中，小人还在不断加剧着他的苦难，但他是天生达观之人，在这样的困境中，他并未恨什么人。在疲惫的漫长贬谪途中，他还能欣赏着一路山水，惊叹自然之奇美，饥饿的肚肠，漏雨的房屋，没有使他萎靡绝望、悲观戚然，他以诗人的情怀，道人的仙骨，奇异的想象力，张开了飞往文学自由王国的翅膀。他的词章，披着月华，参照宇宙，在渺茫时空中留下他独有的朗朗余音。他是一个以天下之大、以时空之广来思考的诗人，在他留给后人的文字中，并未见谪迁生活投下的性格阴影，以及他因个人命运而抒写的幽怨与哀歌。他依然故我，唯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为他所揽享。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有这样的旷达心境，苏子才能视逆境为家常便饭，每每噩运袭来，都能泰然处之。对于饮食，他并不抱怨粗粝。流放海南，他戏称与他玩笑的老媪为春梦婆，本来老媪说他的一生遭遇是一场春梦，他反而把“春梦”这诗意的词汇赠与对方。诙谐的不肯认输的苏子，在夏天头顶着一只西瓜行走在热带的小岛上，这一寻常生活场景，是热爱还是无奈，大概二者兼而有之吧。生活中他是有趣之人，有真爱之人，每到一个地方都能随遇而安，都能发现这个地方的美之所在。在黄州，他做了真正的农夫，“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在惠州，他写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等等，这样的诗词不一而足。他发明美食，至今还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菜肴。他钻研医学，采摘药草，告诉人们药草的功效。岛上难得有好墨，对于作为诗人、画家的苏子来说一定很痛苦，他便自己试制，为此还引起一场火，差点烧了房子。
在苏子心中，世上没有不可爱的人，世上也没有不可爱的土地。有段时间，他喜欢夜游，在夜色清风中放牧自己的魂灵，用一双智慧的眼睛发现夜色笼罩下奇异虚幻的美。他写下了《记承天寺夜游》这则抒写性灵的小品妙文。夜色的遮掩，仿佛抹去了世间的污秽，为苏子的理想境界做了底色，他那浪漫的性灵文字伸出了透明的薄翼，在夜色中纷纷诞生。此时他可以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盼望心中的美人出现。此时他可以遗世独立，可以凭虚御风，可以羽化登仙。夜色给了他自由想象的天地，他可以尽情释放尽情演绎，灵魂起舞，上天入地，让诗人血液里流动的光辉化为空明的月色，一尘不染，朗照乾坤。
苏子太喜欢夜游了，而夜游必使之生发灵感，生发穿越时空的妙文华章，留给后人咀嚼不尽的千古绝唱。不仅苏子的《前赤壁赋》写的是月夜，他的《后赤壁赋》也离不开月夜。苏子与朋友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如此良宵的背景下，才能塑造一个活脱脱的不受俗世束缚，离开政治纷争，还以自由之身、真纯之心的诗人形象。
奸人的存在就是给人制造暴力，制造混乱与不适。当苏子在生活的底层，在偏远之地以苦为乐，以诗文消解排遣苦恼时，当权奸臣看到他热爱生活的两句诗，竟心生恨意：原来苏东坡生活得很舒服啊！于是苏子不久接到了贬谪他到海南岛的命令。这是他从广东惠州到海南岛的一个说法，听来可笑，但诗文成为他连连遭遇灾祸的原因却是铁打的事实。
本来远离京都，有了“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之感，可政治阴谋却在远处窥探着他，使他不得消停。然苏子是天生的乐天派，任何人都难以剥夺他热爱生活的权利，以及生活赋予他的自由心性。
苏子也自嘲个人命运的微茫、飘浮不定，“渺沧海之一粟”、“身如不系之舟”道出了生命的局限。但在这局限里，无论是怎样的生活境遇，他照旧可以找到广大的无限生趣，可以在出猎时“左牵黄，右擎苍”，可以在夜游时“侣鱼虾而友麋鹿”。与自然对话，与自然融为一体，才是他灵魂的追随，“一蓑烟雨任平生”，乃是他达观豪放的哲学思想体现。
忽然查阅到“三苏坟”的资料，原来苏子与父亲、弟弟一起埋藏在河南郏县，苏子喜欢嵩山一带，赞赏此地“形胜类其乡”，加上与弟弟子由一生相知相偕的手足之情，才决定埋骨于此。
此古迹既在本省境内，为何长久以来如此寡闻无知呢？更别谈前去拜谒凭吊。不禁自责。
缱绻白云
当车驶入两旁植有苍柏的窄窄乡路时，朋友操着绵软的方言说，好，这儿有些古意了。
这是个信号，预示着“深山有古寺”。古寺的幽深通过这条静谧的小道先声传达出来。路上天气忽变，洒了几滴雨，等下了车，老天便停落了。
大概十多年前，儿子五六岁时，我们来过这里。
记得那是五一放假，一位姓张的朋友开车，他的媳妇，两个小女儿，还有一位女士，也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加上我和儿子。队伍庞大，孩子们多，总是跑在大人前面，鸽群一样扑棱棱飞向林中，你叫着我，我叫着你。面对世界，趣味总是落在他们身上，因为一切都崭新地与孩子们相遇。
奇怪，此时山谷空寂，游人只我们一行。
或许是季节的缘故。但此时正值五一黄金周，不该如此寥落。
——白云寺，十多年后的又一次造访。
我总觉得，跨入寺门，大雄宝殿前应该有一位老僧在清扫那落满庭院的片片落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