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有关贾思鹤从矮奴身上残忍地取血炼丹之事,唐子文也早有耳闻。今天,既然遇上了,那他就该好好劝告一下贾思鹤,让他莫再做这种残忍、伤天害理之事。他说:“贾里正,自古所谓仙丹,其实多用水银、铅、丹砂、硫磺、锡等炼取,这里面,毒素甚深,所以,所谓丹药能长寿之说,断不可信!”唐子文还列举出了几个因服食丹药后而死亡的例子。
贾思鹤不信,反驳:“古医书上云,水银无毒,服食可以成仙,是一种长生药。”
唐子文力劝:“前人的见解未必全都可信,我们一定要慎重,绝不能尽信书上之言。书上也曾说:食黄金能成仙,但有谁见过哪个真的成了仙呢?秦始皇、汉武帝都曾吃过仙丹,梦想以此长生,结果,还不都是化作尘土,英雄无踪?我劝你,所谓仙丹,里面大多含有杂毒,吃了不但未必能长寿,反而会令人中毒,及至而亡!”
“大胆!”贾思鹤大惊失色,微怒,“好你一个矮奴,你竟敢如此胡说八道!”
唐子文丝毫不惧:“我没有胡说八道,丹术虽是邪术,但若严谨地运用此法,也可制造出一些造福于病患的良药,如适量的水银可以医治疮疥等,还可利用炼金术烧制出一些外用药。如你这样残害矮奴炼丹,实在是一种罪过!”
“住口!”贾思鹤对唐子文刮目相看,但又嘲讽,“你再聪明,也仅是一个矮奴,你掀不起什么风浪,我想用什么炼丹就用什么炼丹,谁也管不着!你还不知道吧?刺史老爷已下令,从即日起,向全道州的百姓征收矮奴税,凡有哪个胆敢违抗、拖延,一律乱棍打死!”
唐子文气愤:“人在做,天在看,我坚信所有的恶人,早晚好有好报,恶有恶报!”
“我才不信你这些鬼话,未来之事,人人不能预知,你若有那神算本领,也就不会成为一个矮奴了!”贾思鹤依旧嘲讽,语气里充满打击、挖苦。
唐子文感叹:“贾里正,我是一个卑贱的矮奴,但我尚能知晓什么是善恶,而你,已良心变黑,迷失人性。”
“大胆!”贾思鹤扬起巴掌,要揍唐子文,“你一个矮奴,竟敢这样说话!”
唐子文仰头望着贾思鹤:“贾里正,你敢打我?我可是林员外的宝,万一将来他拿我换得高官,你会有好果子吃?”
“这——”贾思鹤吓得额头上冒出一阵冷汗,急忙冲林彩云讨好道,“林小姐莫怪,我一时失言,你家矮奴如此聪明,将来一定能给林老爷带来好运!”
“贾里正客气。”林彩云从内心里看不起这种人,但今天在人家的地面上,她也不好说出一些过于极端的话,她淡淡一笑,“不过,子文智慧过人,他所言、所劝,你一定要三思!”
“是,鄙人一定谨记。”贾思鹤毕恭毕敬。
“那就好。”林彩云转首招呼唐子文,两人向院外走去。
这时,从山丘的另一侧突然传来一阵发丧的哭喊声,很是凄凉,悲哀。
三人奔出去,很快发现——十几个村民正抬着一副棺材,后面跟着长长的送葬的队伍。但奇怪的是,棺材底下一直在往外滴血。
唐子文追过去,趴到地上闻了闻这些血迹,又用眼睛仔细看了看,他断定,这些血迹非淤血而是鲜血。于是,他喊道:“大家快停下,棺材里的人还没有死!”众人惊愕,面面相觑,都不相信。唐子文道:“只有病体或死亡之血才是褐色的,而这个人流出的血还是鲜红的,这说明这个人还活着!”
众人恍然大悟,立刻打开棺材。唐子文看到,原来,这是一个产妇因刚生下孩子,下身内壁破裂,导致失血过多,而长久地昏迷了。情况紧急,环视左右,他根据自己从一本古医书上所学到的一个奇方,伸手从路边采了几把荠荠菜揉烂,爬进棺材塞进了妇人的下身,然后,他又用一个手指去按压这个妇人的人中穴。
不出半刻,妇人“哎哟”一声,从长久的昏迷死中醒了过来。
众人大喜,遂抬回家去,鸣放鞭炮庆贺,并宴请唐子文、林彩云、贾思鹤。
宴后,妇人得知唐子文的身份,她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脸上充满了担忧,她很害怕,害怕自己的孩子将来也会成为一个矮奴。她含着泪,有些发呆。林彩云安慰她。
贾思鹤自然明白这一切,但此时此刻,他是沾了唐子文的光才被一起请来的,要不然,他这种恶人谁也不会请的,所以,自踏入这户人家,他就没敢多说什么,一直保持沉默和观察,至于他骨子里究竟在盘算什么坏主意,谁也不知道。
唐子文劝道:“大姐,你莫要忧虑,因我姓唐,才与那该死的陶罐有缘,故而,成了一个低贱的、任人欺凌的矮奴,你家非姓唐,所以这种坏事儿极难落在这个孩子身上。”
“神医缘何说自己姓唐便与那陶罐有关,注定是一个矮奴?”妇人不解。
唐子文淡淡一笑:“大姐有所不知,据史书记载,天下陶唐两家,都出自远古一个帝王,后因陶氏一支善于烧制泥塑而形成陶业,因此,我受难于陶罐,似冥冥中早已注定!”唐子文巧妙引史,化解这个妇人的忧虑,但其他人听了,都信以为真,林彩云听了,更是吃惊不浅,她没想到陶唐两家,还有如此渊源。
“哦,原来是这样。”妇人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她对唐子文的话深信不疑,让她感觉她的孩子成为矮奴的可能性降低了不少。
唐子文真是聪明!
稍后,大家各喝了几杯清茶,唐子文和林彩云起身告辞,刚走出正房,突然,从大门外传来一阵吵嚷,紧跟着,一帮人拉着一个江湖游医模样的干瘦老头涌到了院子里,为首的,是一个白衣少年,他看到唐子文,立刻喊:“小矮奴,听说你医术甚高,你给评评理,我爹得了大脚趾微毒之症,吃了这个游医开的药,病情非但未见好,反而更重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他,跟他理论,结果他说,他开的药丝毫没错,这不,我和家人拉他过来,求你指教,你看,我把熬的药也带来了。”说着,少年把一个药罐子捧到唐子文跟前。
“哦。”唐子文来了兴趣,从药罐里抓起一把药渣放到鼻尖闻了闻,又放在嘴里嚼了嚼,眉头一皱,“嗯,药方还可以,只是里面错了一味药!”
“是哪一味?这绝对不可能!”干瘦老头满脸紧张。
“按你理解自然不可能。”唐子文解释,“你之错,错在一份不细心。”
“哦。”干瘦老头糊涂,瞪大眼睛,注视着唐子文,等待他的答案。
唐子文说:“如果病人所患此毒是在手指,你此药方里自然可以加一味甘草,但若患在脚趾,那你这药方里应该有一味稻草,而不是甘草!”
“哦!原来如此!”干瘦老头恍然大悟,如梦初醒,对唐子文心服口服,扑通跪地,连连叩头,感谢唐子文的指教和救命。
唐子文伸手示意,请他站起,他一个矮奴,承受不起。但瘦老头依旧跪地,不起。
白衣少年弄清了真相,无比佩服唐子文,说过感谢,带人离去。
干瘦老头跪在地上,突然老泪纵横:“小师傅,我还有两件事儿一直未明,请小师傅一定指教,我就是因为这两件事儿被人赶出家乡的。”
“你说。”唐子文一抬手,示意。
干瘦老头擦了一把泪:“我曾给一个半疯癫的人治病,药方里用了一味叫防葵的药,结果病人服药后很快就死了。还有一次,我给一个身体虚弱的人治病,药方里用了一味叫黄精的补药,结果他服药后也很快就死了。事后,我多次深思,都感觉与这两味药有关,但又不明白是何原因,就因为这两条人命,我被人赶出了家乡。”
“哦。”唐子文听罢,眉一皱,“这两个人的死都不怪你,只怪那配药的!”
“何以见得?”干瘦老头糊涂,满脸无助、迷茫。
唐子文说:“一直以来,几种古医药书上,都把防葵、狼毒、黄精、钩吻,说成是同一种药,而狼毒、钩吻皆含有剧毒,人吃了岂能不送命?你的药方没错,只是因为那药铺里配错了药,误事、害人,日后,你一定要谨记这些教训!”
“是,小师傅,你医术高超,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干瘦老头充满感激,连续叩头。
贾思鹤一把拉起这个干瘦老头,双手一推:“你这个庸医,快滚!别再来我管辖的地面上坑人、害人、骗人!”
干瘦老头猝不及防,踉踉跄跄,走出了这户农家。
少顷,从外面传来一阵悲凉的哭喊:“大唐盛世,唯道州险恶,遍地矮奴,人皆其哀……”
“不好!”唐子文一拽林彩云的衣服,两个人跑出院子。身后,贾思鹤也跟着跑去。
来到外面,三人看到,干瘦老头正解开腰带抛到一棵歪脖树上,要上吊!
唐子文惊讶,急忙跑过去拉住干瘦老头的衣服:“这位医家,你这是何苦,风雨过后是彩虹,你不应该就这样死去。”
干瘦老头不再寻死,系好腰带,抱住唐子文痛哭,然后,看了一眼贾思鹤,愤然离去。
唐子文苦叹,一个人向前走去。不多时,三人走进了高柳村。触目所及,到处是被损毁的柴院。对于这些,贾思鹤心知肚明,但他未言一二,径直带二人来到苏府。
苏臣闻听唐子文能给金芳看病,大喜,虽说医者是个低贱的矮奴,但听了贾思鹤之言,他也感觉,不能小看。再者,他与林府来往不少,也曾听人说起过这个唐子文很聪明。
客气几句,苏臣引三人来到西院金芳的房间。唐子文心中有数,走到床边,立刻给金芳把脉,其实,他知道,金芳这病,不难治,但他怎么能给一个恶人之妻治好?虽然残虐矮奴,金芳未必参与,但她既为苏家人,就理应也受到一份惩罚!于是,他把过脉,忧虑道:“苏老爷,从夫人的脉相看,她并无大碍,但若想很快康复,也实在很难!”
“你医术高超,就无一个良法?”苏臣着急,满脸横肉,透着恐怖!
“这——”唐子文故意犹豫。
“你有何良法尽管说,要多少钱我给你!”苏臣催促。
唐子文凝眉:“既然这样,那我给你一个法子,只要让你的公子和小姐到猪圈里去跪在地上给那个人彘连叩三百个响头,你的小夫人不出半月,自会康复。”
“这万万使不得,会吓死两个孩子的!”苏臣急忙摇头,表示不能接受。
“那我就没有别的好法子了。”唐子文一扭头,作出一个要走的样子。
“苏老爷,你要相信子文的话,你难道不信他神奇的医术?”林彩云在一旁鼓动。
“是啊苏老爷,这个矮奴的医术,我亲眼所见,很灵的,你一定要相信!”贾思鹤建议。
“这——”苏臣犯了难,双手抱头。对他来说,几个孩子也是他的宝,大女儿苏言,17岁,大夫人所生,从小一直住在外婆家,很少回来;大少爷苏哲,大夫人所生,刚7岁,甚淘气;小女儿苏月,小夫人所生,刚6岁,漂亮,可爱。如此小的孩子要是见到那个“怪物”,恐怕不被吓死,也会被吓傻!这可如何是好?若不接受这个“法子”,那小夫人就永远不能再回到原来的样子。
苏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满屋子里团团转。
“不行,坚决不行!”大夫人高霞气势汹汹,走了进来,“要去,也只能是这个狐狸精的孩子自己去!”高霞猛地推了一把苏臣,怒目而视,满脸杀气。
也许,正是因了高霞最后这句,苏臣突然怒吼:“要去一起去!”
高霞呆愣,稍后,奔到床边,要掐死金芳,幸被管家侯七拉住。
苏臣气急,命人把大夫人先关押起来。随后,他吩咐几个家丁把大少爷和二小姐喊来,大家一起来到后院。当唐子文和林彩云看到猪圈里悲惨的顶天,都心如刀割,泪流满面,幸好,他们早听说过此事,已有心理准备,所以,除了震惊、痛苦,并没有被吓到。
接下来,唐子文说:“苏老爷,让大公子和二小姐进去叩头吧,少叩一个,二夫人也不会好的。”此时此刻,唐子文心里升起一股极大的仇恨,苏家太坏、太狠毒、太残忍了!
“唉!”苏臣悲叹,为了爱妾,蹲下身,含着泪拉过两个孩子,告诉他们,一会儿,进到圈里,跪在地上,给一个长相怪异的小孩叩头,必须叩满三百个,否则,不能站起,更不能跑出来。两个小孩不谙世事,都点点头,表示一定做到。苏臣泪水直流,站起身,吩咐管家拉开圈门,他把两个孩子一步步送进圈内,闭上圈门。
少顷,两个孩子第一次看到“人彘”,只见一个半身人,无手足、鼻子、眼珠,一张小嘴张合,无任何声音……两个孩子目睹如此惨景,又惊又怕,身子直抖,甭说跪地叩头,各自吓得惊叫一声,瘫倒在地,眼皮上翻,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听到惨叫,苏臣赶忙拉开圈门,一步迈进去——看到两个孩子的惨状,他大喊:“来人!来人!”唐子文等几个人跑进去,苏臣跪在地上,哭着恳求:“唐神医,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你一定要救救我的两个孩子呀!”
唐子文没有说话,蹲下身,随手捏了两块猪屎,分别抿在了两个孩子的鼻孔上。
不多时,两个孩子停止吐白沫和四肢抽搐,但眼皮依旧上翻。
苏臣问:“唐神医,他们没事吧?”
唐子文摇摇头:“苏老爷,我尽力了,这是个意外,他们将一世痴呆,如那傻瓜!”
“天哪!”苏臣身子一倾,昏死过去,等他醒来,目光呆滞,不再认人。
侯七慌了,急忙跑去放出大夫人,把后院里发生的一切从头至尾都告诉了她。
高霞闻听,既没昏倒,也没发疯,只是号啕大哭,痛骂苏臣不听劝阻,终至恶果。她奔到后院,从地上捡起一根藤条,把唐子文和林彩云赶出苏府——
唐子文和林彩云刚走出高柳村不远,突然,身后有人骑一匹快马追上来。等快马奔到近前,停下,从马上跳下一个红衣女子,她扑通跪地,含泪喊道,说她是苏臣的大女儿苏言,刚才从外婆家回来探亲,突闻家中祸事,她很悲痛,她早就听说唐子文是一个奇才,所以,她骑马追来,恳求唐神医救一救他们全家,不管承受多少磨难,她都愿意承担!
唐子文听清这个突然而来的姑娘的来意,正愁刚才没能救出那个顶天而自责,这会儿,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他说:“姑娘,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想救你全家,其实不难,只要你把那个人彘抱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好好护养,直到他安然离世,你家的灾难自会消除。”
“是,谢谢神医!”苏言感激万分,快速起身,骑马奔回家,立刻去后院猪圈里抱起顶天匆匆往外走。母亲问她要去哪儿,她一言不发。高霞以为她要去扔掉这个带来灾祸的人彘,也就没阻拦,随她去了。但从这一天起,高霞变得更坏,她和乡里正贾思鹤勾搭,狼狈为奸——为了从乡民那里捞到更多银子,他们除了要求每家每户要定期交纳刺史老爷规定的矮奴税,还要求“百户一保”,每月须拿出二两银子供养矮奴馆里的一个矮奴,如哪一保拒交,哪一保被征到矮奴馆里被装进陶罐开始制造矮奴的小孩,每天只能吃青草,喝凉水……
乡民们无奈,惧于淫威,担忧孩子受虐、受罪,都敢怒不敢言,只好每月交纳,稍一耽搁,孩子就在矮奴馆里吃青草,喝凉水……
此消息传出,各乡里正为了贪图私利,也暗中勾结一些地主、财主,纷纷效仿。这样,倒霉和受罪的是矮奴馆里那些被装进陶罐的孩子,也害苦了全道州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