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有许多不能承受之痛。死神轻轻一吻,就足以让一个家庭分崩离析,让无数人终生沉痛,难以自拔。
当秋女正蹒跚学步之时,她的母亲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夺走了生命。临终之时,秋女连母亲的面都没有见着,父亲嘱咐佣人刘妈将她抱到外婆家里,在那里足足生活了三年,才带着孝回到了家。来到家里时,家里已经有一位新妈妈了。新妈妈满面含笑地叫她秋女,十分温柔,十分甜美。可她总觉得里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仿佛看到李旦家里的那只猫一般。
李旦比秋女大两岁,是李谷伦的小儿子。李家是张家村唯一的外姓,家道殷实,大儿子在外经商,每年定时向家里寄钱;一个女儿嫁给张村村长的儿子,一个嫁到了离此百里的阳城。李谷伦年过半百,在家里经营着几十亩田土,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秋女家也是张村的大户,靠着祖上荫蔽,吃穿不愁。由于两家地位相当,虽然相距一里多路,但来往甚密,秋女和李旦在一块玩耍的时间也比较多。自打懂事起,李旦就开始上私塾,天天到村里的学堂听张老夫子讲“四书五经”,受“之乎者也”的熏陶;秋女只能天天在刘妈的看护下做做女工,偶尔到私塾里听听老师抑扬顿挫的读书声。不过,秋女天赋异常,许多东西一听就能记住,还能举一反三。开始两年,刘妈的儿子何奈也在私塾念书,有空过来玩时,秋女就问他问题。后来,刘妈的丈夫因风湿做不了事,何奈也只得放弃了学习,在家里帮着父亲做农活。
农村的孩子当家早。何奈成熟得比一般孩子都早此,李旦还在妈妈怀里撒娇的时候,何奈已经能够下田耕地、上山采药了。秋女没有母亲照顾,除了刘妈偶尔告诉她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之外,她只能从李旦口中了解书里面的一此知识,津津有味地听何奈讲在田里与山里遇到的有趣事。在你来我往的欢快日子里,三人度过了童年时光。
有一天,刘妈急匆匆地走到秋女后妈面前,要求回家几天,说是何奈被蛇咬了。秋女听了,吵着闹着要去看。女主人听了,未置可否,让秋女去问爹的意见。秋女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拉着刘妈的手就走。急切之间,刘妈也没有多想,带着秋女回到了家。
打开何奈家的那扇柴扉,只见何奈爸正在院子外面熬药,浓浓的药味飘满了整个小院。黑黑的房间里,何奈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看到这个情景,刘妈哭出了声来,掀开被子,何奈的腿肿得得通亮,好像捣药的棒槌!
秋女急得大哭起来,“何哥,何哥!”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刘妈看似柔弱,但内心极为坚强。她翻开何奈的眼皮看了看,又托起被蛇咬的腿,仔细观察伤口的形状,嘱咐秋女不要乱跑,然后独自走了出去。一会儿,她打来一盆清水,拿出一个勺子,俯下身子抱住何奈的伤腿,对着伤口就吮吸起来。吸了满满一口带毒的脓血后,刘妈把脏物吐在地上,用清水嗽了口,再开始吸第二口!
一袋烟功夫,刘妈已经吸了二十来口,何奈伤口里的血也由黑变黄再变红,腿部也变得小多了。
这时,呆立在床前的何奈爹走上前来,把熬的草药递给刘妈。刘妈让秋女取来一只竹筷,用力撬开何奈的嘴,将浓浓的中药灌了下去。眼见着何奈的脸色由黑转青,由青转白,刘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秋女正想问这草药是什么药时,刘妈却慢慢歪倒在床上!
何奈爹慌了神,想上来扶刘妈,无如刘妈身上抱着何奈,不知从何下手。秋女灵机一动,问他熬的药还有吗,何奈爹才恍然大悟一般,从外面的砂罐里倒了小半碗药,搬开何奈,把药灌到刘妈的口中。
小半天功夫,刘妈醒来了。她看看仍早坐在身边眼泪婆娑的秋女,艰难地笑了笑,伸出手来抚摸着秋女的头,安慰地说:“好孩子,没事了!”
天色快晚的时候,何奈爹从外面回来了,他采回一种草药,据说叫做七叶一枝花。刘妈已经能够下地做饭了,何奈脸色也有些泛红。秋女坐到火塘边,看着何爹熬药。不苟笑的何爹告诉秋女,上午的药只能抑制毒性发作,不能治毒。因为何奈一回到家就晕倒了,不知道是什么蛇咬的,这七叶一枝花也只能暂时解一解毒。如果想根除余毒,就得先问清楚蛇的种类。
当天晚上,秋女用两个鸡蛋拌饭解决了晚餐,刘妈两口就着咸菜疙瘩吃了两颗地瓜。整个晚上,秋女似睡非睡,好像听到了隔壁屋子里有人在吵架,又好像有人在嘤哭泣。
第二天,太阳从布满蛛网的窗棂中射了进来。秋女起了床,马上来到何奈的房间看望。何爹还伏在床头睡着,刘妈却已经不见了。何奈睁开眼睛,虚弱地看着秋女,眼里发出异样的光彩。
正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大地上,纺织娘在毫不知耻地向人们叫嚣“知了知了”;大黄狗吐出了红红的舌头,半眯着眼睛细细地喘气;门前的一棵杨树搭拉着叶子,在微风中悄无声息地摆动;张村里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连素日好说好动的疯子张二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一个黑黑的人影从村道边的篱笆旁悄悄绕过来,顺着何奈家的墙角溜进了他家的院落。他手里托着个大瓦罐,从何家小院角落向那两间茅房里张望。听到何家似乎没有任何动静,他掀开罐子看了看。罐子里面正趴着一条油黑发亮的大蜈蚣,看到了亮光,蜈蚣扭动着长长的身躯,抬起头来,张开两个大螯,向那人示威吓得他赶紧盖上盖子。
正在他要往何家走的时候,柴门外面又响起了脚步。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院落边上拐了过来,踉踉跄跄推开了院落门。先来的那人急忙缩到一堆柴火后面,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听到声响,何爹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你、你怎么啦?”何爹焦急地问道。他迎上去,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倒的刘妈。刘妈把背上的背篓放下来,里面装了几株青翠欲滴的草本植物。
何爹把刘妈扶到屋里坐下来,舀了瓢水给她。刘妈咕咕咚咚几口喝了下去,好一会才止住喘息。她简洁地说:“去把这个熬上吧!”然后走进房里去看何奈。看到刘妈,坐在床边愁眉不展的秋女稍稍透了口气。
“刘妈,你到哪里去了?何奈哥哥又昏过去了。”
“好孩子,刘妈去给阿奈采草药了。喝了这药,你奈哥就会好的。”
“刘妈,你采的什么草药?何奈哥真的能好吗?我想听他给我讲故事呢!”秋女忙不迭地问。
“傻孩子,说了你也不知道。来,给刘妈捶捶背。”
秋女顺从地过来,轻轻摘掉刘妈头发上沾的萌草屑,用她那细嫩的小手一轻一重地捶打着刘妈的后背,不依不绕地说:“你告诉我不就知道了嘛!”
刘妈爱怜地说:“好,告诉你!我采的药呀,叫三角草,专门治疗毒蛇咬伤。这个方子,还是我做闺女时,我妈告诉我的呢。唉,十几年了,幸好还能找到一两株。”
“刘妈,看你这个样子,采三角草不容易吧?”
“不容易也得采呀!”说话之间何爹端着药碗进来了。这时,窗外似乎闪过一个人影,不过谁也没有注意。过了一会儿,厨房里传来一声“咣啷”的声音,好像打翻了一个脸盆。喂完了何奈药,只听得何爹去厨房放碗时骂道:“这只死猫!”
第三天,何奈已经能够坐起来喝点稀饭了。秋女的爸爸也派人过来接她,她只得跟着来人回家去了。走的时候,何奈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乌黑的东西送给她,让她回到家里再看,还让她好好保管。回家的路上,秋女忍不住拿出来偷偷看了几眼。这东西约摸两个手指大,通体漆黑,似透明却又不透明,形状像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抱在一块,一个的一条腿还抬了起来,勾住了另一个的后腰。
约摸过了半个月,听刘妈说,何奈的腿伤已经快好完全了,只是身子酸软无力,不能做重活。秋女决定去看望一下何奈,顺便问问那个黑乎乎的礼物是什么。自从往何家回来,她晚上就老是做恶梦,有个精瘦精瘦的半老头子,老是进到她的房里来,拖她的胳膊,有时还强行亲她的嘴。
这一天,天空晴朗,阳光明媚,秋女提着两斤蜜枣,与刘妈一同来到何家。何奈正呆坐在门前,百无聊耐地数地上的蚂蚁,看到秋女,他高兴得忍不住跳起来。秋女围着何奈,左看看右看看:“何哥,你瘦了!”
“嘿嘿,嘿嘿。”何奈一个劲儿傻笑,“走了半天,你累了吧?我去给你烧点水喝。”
“不,你先别忙,陪我说会话。”
看到两个小家伙这个样子,刘妈走进厨房,去做午饭去了。
“你是怎么被蛇咬的?还没有跟我说呢!”秋女一上来就刨根问底。
“秋女,我带你去看个地方吧。”两人手牵手地走出了院门,往西边的山脚下走去。
张村和何村同在一片平坦而宽阔的土地上,两村紧紧相邻,平时有个风吹草动,可以互相听到。只是张村在东边,秋女家正好在村中央;何村在西,何奈家在村子的西边。这片土地宽约十来平方公里,呈半圆形,北面是青峻的高大山岭,叫做万重岭,直耸入云天;其余三面都是悬崖峭壁,猿猴难攀。就在万重岭的东面山脚,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山道,通往外面的世界。很久以前,张何两姓的祖先为避兵乱,搬来此地开荒种地,繁衍生息,传下了两个村落。
何奈和秋女来到万重岭下一处崖壁下。这处山崖高达百丈,表面光滑如镜,上面寸草不生。传说月宫里的嫦娥在梳头时,一不小心把镜子打翻了,其中一块掉到此地。因此,大家管这叫做仙镜崖。
何奈指着崖上的一丛树木,对秋女说:“看到没,那种树叫猴儿树,到了秋天,结的果子形状像个小人,一棵树一年才长十几颗,一般人都很难摘到一枚,只有猴子才能采摘。听说,一群猴子不是谁都能吃到的,就算采到了,首先得让猴王吃够,然后是怀了猴子的母猴,等到他们吃了,别的猴子也就根本没有机会吃了。听老人们说,这种果子十分滋补,可以治百病。在猴儿树生长的地方,一般还会长着一种十分难得的草药,叫地母草,如果两种东西能放在一起吃,再弱的身子也能够变得强壮。”
小小年纪就懂得这么多,秋女对何奈佩服得五体投地。“何哥,你说这些干什么?这些树又不会咬你的脚,何况它们离得这么高!”
“我想,能不能采点给我爸吃。他,他身子骨太弱了。”说到这里,何奈黯然神伤。自从父亲身何垮了下来,何奈就无法去念书了,他承担了家里的大部份活,不亚于一个青壮年劳力。
“可是,这猴儿树这么高,这仙镜崖又这么滑,你怎么能上得去?还是别去了,如果摔下来,那可会没命的。”秋女担心地说。
“我已经在那边找了好久,我猜崖上面应该是块平整的地。如果能从崖边上绕上去,采摘猴儿果,挖地母草就不是难事。”何奈眼里闪闪发亮,好像燃烧着两团火焰。“我还准备了一条用青藤编织的绳子,砍了好多结实的木楔子,到了猴儿果成熟的时候,我就往上爬!”
秋女两眼出神地望着崖上的猴儿树,思绪似乎飘到了九霄云外。
“秋女,秋女?秋女!”
“啊?”秋女从思索中滑了回来。“那你的腿……”
“那天,我正在这里试着钉木楔,忽然觉得脚一麻。低头一看,一条黑乎乎的蛇从我的脚下溜走了,钻进了崖下面的缝隙里。”
秋女仔细一看,崖下边的草丛里还真有一条拇指大小的缝隙,她吓得赶紧跳开,生怕那蛇又从里面钻出来。退后半步,秋女用棍子小心地拨弄着草丛,又有一个惊人的发现:这条缝好像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