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下来。纷纷秋雨飘飘荡荡,沾湿了山岭和山间静默而凝重的树们。越聚越多的细雨,汇成冰凉的水珠,从树枝与已经显黄的树叶上滴下来。有一滴不偏不倚,掉在何奈的耳后。何奈浑身一激灵,加快了行进的脚步。
远处,传来似有似无的锣鼓声,好像在吟颂着一支古老的梵曲,安慰着活着的生灵,告慰着远去的亡魂。何奈擦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抬起头望了望对面两山之间的那条蜿蜒而去的小路,小心扶了扶背上如同心情一般沉重的背篓,又艰难地迈开了步子。他知道,做道场的人正等着用背篓上的东西。东西没到,那锣就无法停下来。
秋女。
又是秋,这个该死的季节,为什么要和她同一个字呢?一阵风吹过,何奈感到眼前一片朦胧。再也见不到秋女了!见不到如同望月潭一样深的秋女的眼睛,也看不到向日葵一样明艳的秋女的脸了!何奈心里一阵剧痛,他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出原凶,不管对方是什么。只有揪出那个东西,才能让秋女在天之灵安息。
何奈紧走慢起,都没有能够按照道长的吩咐往回赶,眼看天就快黑了,自己还在半路上行走着,他心急如焚.
整天没有见到过阳光,山间的万物好像缺少了生机,死气沉沉的。这条狭长的山谷里,走上半天也很难见到个人。现在天快黑了,气温好像一下子降低了许多。何奈渴望能有个人来接一下,缓一缓背上的重压,也缓一缓这天这雨这谷这冷给人的重压。
他伸出手来,用手背擦了擦头发上流下来的水珠,又抹了抹额角掉下来的汗水,深深地喘了口气.背上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得他的腰生痛.背包的两根带子勒下了他的肉里.
由于又冷又饿,何奈几乎支撑不住了.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地,差点辨不清东南西北了.晕晕乎乎的时候,何奈看了地面上的一路血滴!
这一路血滴十分清晰,在雨雾的渗透下,颜色并不减少分毫,一滴滴如同一把把锥子,直插何奈的心脏,触目惊心,不知从哪头来,向哪头而去.
“嘎!”
何奈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叫声,像鹅像鹤又像人。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何奈的眼光投到了山边的一外略带白色的所在。紧走几步来到近前,眼前的景象让何奈悚然一惊:这露出草丛的白色物体,竟是一具棺材罩。
按照农村风俗,人死后,送葬时亲属会请人用纸扎上屋子、家具及所需的生活物件,以备阴间使用。而棺罩,则在送葬时放在棺材上头,如帐顶形状,上面扎有花鸟虫兽,显示死者的身份与地位。依据性别和地位的不同,棺罩头上的动物也往往不同。或龙或凤或虎或鹤。龙与凤一般人不敢用,山村里通常扎只鹤,以示长寿之意。送葬时,抬丧之人快到墓地时,就将棺罩丢在路边,任凭风吹雨打。
眼前这具棺罩,经过风吹日晒,别的地方早已模糊不清了,惟有那纸扎的鹤,仍然栩栩如生。头顶上的一点红,仿佛一滴猩红的鲜血,格外醒目。用墨点画的鹤眼,在雨水的冲洗下,流下一条黑色的痕迹,就像在泣血!
此情此景,让何奈冷汗直冒。两腿一颤,几乎要坐下来。莫非,这是秋女在天之灵在如唤?秋女呀,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出元凶,替你报仇!细雨顺着何奈的头发流了下来,混和着冷汗与咸咸的泪水,滴入脚下的土里。
夜幕已经降临,离目的地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临出发前,道长曾经说过:如果不能在午夜前赶回,秋女就可能永远也无法超身了。想起这些,何奈从裤袋里掏出一支手电,紧了紧背篓,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赶。
这是一座青砖黑瓦的高大建筑,正对着大路的是巍峨的槽门。白日里,那黑漆漆的两扇沉重的木门,木门上的铜制扣环,大门上方精心雕啄的独角兽,以及两边高高翘起的檐角,无不显示着张家大院的威严。如今,大门两旁已经贴上了一幅巨大的挽联。透过细密的雨丝,门上的灯光仍可将挽联上的字迹清楚地显示出来:红颜命太薄未入洞房先归西,苍头难无边朝盼绕膝晚伤怀。横批是:老泪纵流。显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故事,又在这里发生了。
沿着长长的大青石拾级而上,跨进用栗树制作的门槛,里面是一个三合天井。天井正中,摆放着一具黑得发亮的棺材。棺材还没有合上掩板,旁边用两条长凳架着一块门板,上面是端端正正摆着一具尸体。大红的荷花鸳鸯戏水被,覆盖了秋女那小巧玲珑的身体,一张画着朱砂符咒的黄纸,遮住了她往日里苹果般的脸。
道长王一尘派人到山口看了数次,无耐总看不到何奈的影子。他知道,如果午夜前需要的东西还没有回来,无法施行法术,秋女的亡魂就只能永远飘荡在村子的上空,无法投往生天了。他来到总管房,与总管商量着,派出两人前往迎接何奈。
何奈紧赶慢赶,来到了张村所在的大山下面的“百丈崖”。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这里崖高百丈,地势险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上山的小路,是从崖边用凿子凿出来的,经过几百年的人畜磨损,石头光光溜溜。稍有不慎摔下去,就会粉身碎骨,连尸体都难以找寻。忍住了翻江倒海般的胃痛,何奈用手电照了照崖顶。一丝丝细雨纷纷飘落下,手电光束根本无法企及淹没在无边黑暗中的崖顶了。他再次紧了紧背篓的绳子,深呼了一口气,正攀登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发现前面的路显得十分平整,就像山下镇里的水泥马路一样!他揉了揉眼睛,结果还是一样。何奈的冷汗一下子湿透了里里外外的衣服,他知道,自己这回遇上“鬼打墙”了。
何奈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紧紧伏在身边的岩石上,双手扣住岩缝,丝毫也不敢放松。他明白,这个时候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都只能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死。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天亮,那时候,这个鬼设置的障眼法,才会解除。
湿透了衣服贴在身上,冷冰冰地。何奈又累又饿,背上的背篓更加沉重了。可他一点也不敢大意,只要一松手,他就会从这县崖峭壁上摔下去,粉身碎骨,连尸体也找不到。谁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呢?莫非,真的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吗?
当何奈的双手感受到越来越麻木的时候,他想起了秋女。
秋女,可怜的秋女!
道长托我买的东西,还在我怀里放着呢!如果你在天之灵有知,就让我渡过这个难关吧,只有我过了这道关,你的灵魂才能够超渡;你的似海深仇,才能得以昭雪呀!想到秋女,何奈心中一阵刺痛。这位从小看着长大、乖巧伶俐、温柔美丽、善解人意的好女孩,现在正躺在冰冷的棺材里。她的灵魂一定在屋子的上空徘徊,等着自己去拯救呢。
冷雨不停地下,山风飒飒地吹来,温度降低了好几度。何奈冻得瑟瑟发抖,他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无数的星星在眼睛里闪耀。他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住了,冥冥中,秋女似乎在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何哥、何哥、何哥——”何奈觉得眼前出现了一片光芒,照得四周十分耀眼。两双大手,把他拖了上去,好像在云端里飞行一般。
是不是牛头马面来叫我了?模模糊糊中,何奈失去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