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雪荣还没来得及把刘万里的话传给王启明，就早早起床去参加环保局的例行体检。
每年，雪荣都会给单位职工体检一次。体检不仅体现单位福利，而且可以凝聚人心。无论退休的，还是临时工，人人有份。在政治上争取不到提拔，工作上却要人给你卖命，你再不顾人家生死，连身体健康都不能保证，谁还愿意继续给你卖命？雪荣一直坚持这个观点，工作上怎么要求都不过分，待遇上从不那么吝啬刻薄。一听说又要体检，局里上上下下又都热闹起来。
就在今年的这次例行体检中，雪荣查出问题。
司机把雪荣的体检单放在车上。雪荣早早起床洗漱，没有进食，掐着六点，天还黑洞洞的，就坐车赶到市人民医院去了。
体检人人平等，只按先来后到，不管职务高低。单位连行政加事业，几百号人呢，早就一拨一拨开始了体检。楼上楼下，唧唧喳喳，叮叮咚咚，全是环保局的人。一项一项查下来，这高那低的，多少指标都有点不正常，但皆大欢喜，没致命大病。天天吃喝不说，瞅着别人升官发财，没几个肚子里没气的。百病气上生，吃出病、喝出病、气不顺，更生病。不过，这病那病，都不要命。因此，体检仿佛一次联欢会，热热闹闹，欢天喜地的。
在这热闹中，雪荣相对显得孤单。她与单位其他人保持着时间差和距离，其他人嘻嘻哈哈的，成群结队，交头接耳，相互看着体检表，开着玩笑。雪荣则避开别人，不是她没有人缘，而是她要有意回避。她是一把手，又是女人，更重要的，除了极少数心腹外，她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她早就清醒地认识到，当领导干部，身体是一个机密。因此，她只在一位堪称心腹的女处长陪同下，出入各个科室一项一项进行体检。
雪荣在妇科上查出卵巢附件有个囊肿。算不了什么，她没紧张，只有点困惑。那个囊肿在几次体检中都查出了，医生建议把附件囊肿拿掉。手术很小，卧床休息两周就好了。但雪荣都没当事，因为她没有时间卧床，也根本不想卧床。一旦卧床，就意味着身体出了毛病，而官场上是不允许你生病的。你的身体甚至生命可以停下来，但工作不能停下来。你不拼命地跟上工作节奏，因为一个小小的囊肿就自动停止工作，就等于放弃工作，放弃政治追求。雪荣不干，一切威胁到手中权力的事，一切影响到自己政治前途的事，一切有害于自己政治生命的事，她统统不干。这次又查出来了那个囊肿。
雪荣感到有点困惑。囊肿怎么会如此顽固不化呢？她以为只要精神上不服输，身体上许多小病小灾就能扛过去了。平时，头疼脑热的，都不是扛过去了吗？没想到，这个附件囊肿却这么难对付。雪荣向医生问了囊肿大小，发现与历次查出来时大小差不多，就没在意。平时，工作压力大，例假时间总比其他女人都长，沥沥拉拉的，两次之间的界限不清晰，都是这个囊肿惹的祸。但小车不倒直管推，这次还不打算拿下那个囊肿，既然没有增长，就说明威胁不大，体检继续进行。
查到胸透时，别人往X光机上一站，医生马上说：“下来吧。”一看电脑屏幕上显示，肋骨一根一根的，肺像在水里汰过一样，两片帆似的煞白。雪荣往X光机上一站，居然迟迟下不来了，雪荣有点紧张。
医生翻来掉去在看。
雪荣腿都站软了，心里直发毛。
医生在隔壁房间里喊：“把胸针摘下去。”
雪荣把漂亮的胸针摘下来。
医生又大声问：“上衣口袋里装什么东西没有？”
雪荣赶紧摸了摸，上衣根本就没有口袋。她烦了。她以为透视医生居心不良，因为听说个别医生为漂亮女人体检时会以检谋色。雪荣虽然不算漂亮，但气质还算高雅，难保医生不动邪念。雪荣真的生气了：“有什么就痛快说出来，别七个狸猫八只眼的！”
终于，医生说了一声：“下来吧。”但那声音犹犹豫豫的。
雪荣心慌意乱凑到医生身旁去问：“怎么样？”
医生咂嘴说：“发现左边有一个阴影。”
雪荣一下激灵出一身冷汗：“什么意思？”
医生建议切片详查。
雪荣当时脸都吓黄了，但是，她不住提醒自己，没什么，没什么。即使有什么，也不能让人知道有什么。本来身体是自己的，生命是自己的，疾病当然也属于自己的。但是，雪荣的政治生命不是攥在自己手里，一旦身体出了毛病，传了出去，就极有可能影响到她的政治生命。雪荣是个把政治生命视作高于生理生命的女人，当生理生命受到疾病威胁时，她首先考虑的不是生命长短，而是对她政治生命的威胁。
幸好，除了那个铁杆女处长陪着她体检，没第三个人跟着她，而那个女亲信的嘴又特别紧。雪荣出门两腿一软，坐在走廊椅子上站不起来。不是女处长扶着她，她都走不动了。即便如此，当女处长问她：“丁局长，胸透怎么样？”她还不忘坚定地自欺欺人说：“很好，什么没有。”
体检结束，雪荣没有就地切片详查，就赶到局里上班，迅速投入紧张工作。一投入工作，雪荣就什么都忘掉了。
雪荣怎么能把什么都忘掉呢？一个女人，除了工作，还有丈夫孩子，还有父母姐妹，更有自己的健康美丽，这一切都是女人无法释怀的，雪荣当然也不能例外。她之所以忘我工作，无非是一种逃避家庭矛盾的不负责任行为。而由于不是每个人都有雪荣一样的遭遇和认识，别人对工作的理解往往只当做谋生的手段，因此导致雪荣工作起来往往很难一呼百应，即使拉上得力干将加班加点，也很难达到她所期望的工作要求。这样，雪荣除了她自己，总感觉几乎没有谁能让她满意，即便是她自己也常常不能令她满意。所以，她会用嚎啕大哭来排解内心的痛苦。
灯红酒绿的运河市夜晚，雪荣要么在酒店应酬，要么在单位加班。雪荣办公室的灯光像隐隐约约的环保局办公大楼巨人额头上的一只方眼，不是在寻找着什么，而是在让所有的路人看到她还在加班。雪荣越来越不想回家，越来越不能回家，甚至连爸妈家也不能回了。丈夫陈利民还在外拖荤拉腥吗？雪荣懒得去过问，因为陈利民根本不在乎她，她当然也就更不在乎陈利民。儿子陈列念书怎么样了？雪荣还没雪梅对侄儿丁楠好，连陈列的一次家长会都没空参加，哪知道儿子的书念得怎么样！爸妈的身体还好吧？奇怪，最近妈妈陆爱侠也不怎么联系自己了，大概没什么问题，一旦有事，肯定会联系自己的。雪荣还会惦记什么人呢？什么人还需要雪荣惦记呢？需要她惦记的人仿佛都已离她远去，她孤独得要死。
又是一场痛快淋漓的哭泣。滂沱的泪水仿佛一场暴风骤雨，世间的纷扰、身体的担忧、心里的烦闷、统统冲刷掉了。雪荣解压减乏的绝妙良方就是独自哭泣。愁云密布，哭过立即云开月朗。浑身灌醋似的酸溜溜的，哭过马上浑身轻松。雪荣真是无人可比，世上几乎没人找到过这个自疗自愈的良方，但让雪荣找到了。
眼下正是冬天，偌大的办公室里开着空调，暖烘烘的。但雪荣没有困意，她在谋划明年的工作思路，盘算着如何创新。工作不能年年只唱四季歌，而是要不断出新。雪荣苦思冥想，在本子上写上几句，划掉、重写，又划掉、再重写，如此折腾，乐此不疲，仿佛有了伟人在西柏坡准备进城和总设计师筹划特区的感觉。但是，雪荣的精力总是不能集中，脑子不时开小差，总是惦记着体检的结果。突然，胸口一疼，迅速疼过全身，雪荣放下笔，手捂胸口，稍稍平静一下。那一阵疼痛像一滴浓浓的墨水滴进水塘，慢慢洇开，变淡了，变淡了，最后看不见了，雪荣这才放心下来。平时从没感觉到如此一阵刺痛，体检后怎么就会有如此强烈的疼痛呢？一定是神经痛。不要紧，不要紧，肯定不会有什么的。雪荣不住地安慰着自己，但泪水冲刷过的轻松感觉不久就在暖烘烘的空调下变得昏昏沉沉了。看看表，已经是深夜了，该睡觉了。雪荣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既不想睡，也不想离开办公室。她必须用自己的智慧想出明年的创新工作思路，但头脑真的昏昏沉沉的，连去年的工作亮点是什么都记不住了，哪还想得出明年的创新思路呢！
雪荣有办法，她走进浴室洗个澡。办公室边上小门进去就是卫生间兼浴室，热水器、浴霸、洗漱用品、化妆品一应俱全。哗——，开关一开，热水喷涌而出。
站在花洒下面，抚摸着自己滑润的身体，看着镜子里渐渐被热水模糊的自己，雪荣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走近镜子，抓起毛巾擦拭着昏掉的玻璃，看清楚自己的身体了，那么白皙，那么光润，那么苗条，仿佛一尊玉雕。但是，不一会儿，镜子又昏掉了，再擦，再昏，再昏，再擦。雪荣竭力想看清自己，但眼前总是飘浮着迷雾般的水气。雪荣仿佛身处一个仙境，找回了自己，又迷失了自己，幻进幻出着。她双手托起双乳，想看清左乳和右乳有什么不同，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高耸，一样的丰满，一样的结实。
雪荣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捏着左乳，披沙拣金似的想捏到一个肿块。但是，她原以为X光下的那片阴影可能会像嵌进左乳的一片铁片，而结果却什么都捏不出来。她希望捏到什么，又害怕捏到什么，捏到了，便能证明体检结果可信，捏不到，心里更慌。嗯，似乎是有一个桃核一样的东西，东躲西藏的。一会儿捏得到，一会儿又跑得无影无踪了。真正的桃核外面是鲜美的桃肉，桃核不会游走的，而雪荣左乳里的桃核一样的东西却像躲进洞穴里的老鼠，到处乱窜。哦，终于捏住了。哎哟，一阵扎心一样的疼痛。雪荣像让老鼠咬了一口，赶紧松开手。大概就是那个桃核惹的祸，但据说肿瘤是不疼的，但愿疼的不是肿瘤。
几天以后，生化指标出来，除了雪荣查出左乳有个阴影，全局又是皆大欢喜。和往常一样，雪荣了解到情况后非常高兴。但是，左乳的那片阴影一直在她心头晃来晃去。说不紧张，那肯定是自欺欺人的。工作时可能暂时忘掉左乳上的那片阴影，一闲下来，那片阴影就飘上心头，而且越来越黑，越来越重，阴沉沉，雨滴滴，眼看快压得雪荣承受不住了。但雪荣一直坚持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能告诉谁呢？谁算是她的知心人呢？丈夫陈利民？同床异梦生活在一套房子里的两人早就形同路人了。告诉陈利民，怕是得不到陈利民劝慰甚至同情，反受其辱。告诉雪梅？雪梅虽是亲妹妹，却高高在上。自从雪荣跟妹妹公开叫板，大闹会场，拂袖而去以后，雪梅对环保局工作不闻不问了，要是知道她查出左乳的阴影，不幸灾乐祸，就算烧高香了。告诉妈妈陆爱侠？嗯，大概只有妈妈理解她、同情她、支持她了。但即便如此，雪荣又担心告诉妈妈，妈妈会一惊一乍的，弄得满城风雨，对自己更为不利。雪荣只能在惴惴不安中寻找倾诉的机会，弄清左乳上那片阴影到底是恶性的还是良性的。养病如养虎，时间不等人啊！
雪荣下定决心再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了。
终于得到一个机会，雪荣下决心去医院切片详查。那是省厅通知开会的日子，正好是周五会议，连着双休日，有三天时间可以自由支配。雪荣从会场悄悄溜了出来，去了省人民医院切片检查。
结果出来了，雪荣看不懂，但从她把检查单交给医生起，雪荣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默默祈求，千万不要是乳腺癌！
医生问：“你叫丁雪荣？”
雪荣回答：“是。”
医生又问：“你的家属来了没有？”
雪荣回答：“没有。”
医生把单子放到一边说：“把你的家属喊来。下一个。”
雪荣眼疾手快把单子又塞到医生手下：“医生，我家不在这里。有什么你只管说吧，我挺得住。”
医生轻描淡写地说：“建议住院手术。”
雪荣双手撑在医生的桌子上才站住：“医生，请问我的病是乳腺癌吗？”
医生嗯了一声。
雪荣又问：“不住院可以吗？”
医生反问雪荣：“你是要美还是要命？”
“什么意思？”
医生告诉她：“要美，就像演林黛玉的陈晓旭那样，丢命。要命，就马上把左乳割掉，从此再也不能臭美。”
别的女人得了乳腺癌，如果手术，也许只想着臭美了。但是，雪荣除了想着臭美，比别的女人想的更多的是自己的政治生命。不错，女人，就是峰峦叠嶂的一道风景，养眼，才美。一马平川，一览无遗，啥美没有。雪荣别看相貌平平的，可身材堪称魔鬼，特别是她的美胸。挺而不虚，饱而不满，颤而不坠，露而不泄，一看就知道货真价实，绝不是文胸撑出来的。雪荣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的，只有咯噔咯噔的，她的胸部才风生水起，波澜壮阔的。因此，雪荣历来对自己充满自信。雪荣想美，女人不美，还算什么女人？但没命哪来的美？美不能拿命兑换。因此，是要美，还是要命？是要命，还是要政治前程，雪荣面临着比哈姆莱特还难的选择。
最终，雪荣选择了逃离。她拿回医生压在肘下的单子，侥幸回避着医生给她住院的规劝：“我再到别的医院检查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