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爱侠自从听说雪荣跟雪梅反目,坚定地站在雪梅一边,扬言雪荣不给雪梅道歉就不许雪荣进门,雪荣有种,不给上门就不上门,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时间一长,特别是春节一天天临近,雪荣似乎没什么,陆爱侠却受不了了。闺女不管官大官小,是贵是贱,都是身上掉下的肉,哪个不值得疼。雪荣赌气不上门,陆爱侠却低头服软,颠三倒两地主动找雪荣了:“还生妈妈的气呀,多长时间了,你也不过来看看爸爸妈妈?”
雪荣哪敢让妈妈给她低头呢,赶紧借坡下驴,顺水推舟:“最近一直忙,今晚就回去看你。”
其实,雪荣真想回家看看了。当时雪荣刚从省城检查完身体回来,憋着一肚子委屈,正不知道怎么倒苦水。怨老天爷不公,让她这个花木兰纵横驰骋,左冲右杀,就是无法实现自己的目标。怨自己身体不争气,不知不觉,怎么会像冻坏的山芋,外表好好的,里面却长出了黑斑。究竟是保守治疗,还是痛下杀手,一除为快?雪荣举棋不定,真想听听妈妈的意见,巧,妈妈这时打电话请她回家了。
雪荣一跨进家门,忍不住鼻子一酸,哗,泪水喷涌而出,迅速注满了双眼,嘴一撇一撇的,像水瓢一样。
陆爱侠一看雪荣那样,一下就怔住了,心底一急,恐惧袭上心头。到了陆爱侠这个年龄,就怕儿女们出什么事情。儿子雪清不争气,陆爱侠总骂他早知少材无料的扔给狗吃了算了,可雪清一死,陆爱侠心里老觉得亏欠儿子太多。如果闺女再有个三长两短,陆爱侠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呢?因此,雪荣也好,雪梅也好,平平安安的,和和睦睦的,陆爱侠就开心。磕磕碰碰,猫猫狗狗的,陆爱侠就伤心。一旦闺女有点头疼脑热的,陆爱侠更是提心吊胆,担惊受怕。雪荣进门的脸色就让陆爱侠吓得半死:“怎么了,雪荣?”
雪荣说一声:“妈,我错了!”扑到陆爱侠怀里。
陆爱侠长出一口气,原来是认错悔过的,她放心地拍着闺女的后背说:“知错就改,改了就好。等雪梅回来,我再说她,一个巴掌拍不响,她也有错。”
“雪梅呢?”雪荣睁开眼找妹妹。
“出差去了。”陆爱侠心里一下敞亮了,扳过雪荣的脸,仔细端详:“怎么这阵子又瘦又黄啊?!”
雪荣浑身发抖:“妈,我查出乳腺癌了!”
“啊!”陆爱侠吓得魂飞魄散,抱起雪荣大哭:“老天爷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陆爱侠从头到脚数落起自己的身世。那些尘封的经历,那些鲜为人知的事情,那些别人当做光鲜而她引以为耻辱的东西,陆爱侠居然记得清清楚楚,如数家珍。即使是外人在场,也会被陆爱侠数落得伤心落泪的。
母女俩哭了一阵子以后,还是雪荣先停止了哭泣。
陆爱侠泪眼模糊中看到雪荣不哭了,她也戛然止住了哭泣,而且头脑清醒,居然首先想到了刘万里:“这事刘书记知道吗?”
雪荣摇头:“刘书记不知道。”
“噢,暂时不给他知道也好。”
“雪梅知道吗?”
“她不知道。”
“陈利民知道吗?”
“他不知道,我怕他张扬出去。”
“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癌抓掉。”陆爱侠像《红灯记》里的铁梅奶奶那样既着急又稳妥地安排着雪荣。
但雪荣还心存侥幸:“我想保守治疗。”
“不行,保命要紧。不能再傻了,不能再拖了,赶紧割了吧。前有车,后有辙。陈晓旭、梅艳芳不比你美,不比你有地位,不比你有钱,可就因为爱美想保住乳房,把命给丢了。你千万别犯傻呀!”陆爱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雪荣犹豫。
“还有,这事一定要告诉陈利民。迟不如早,早晚他会知道的。他是男人,割了乳房,丢了男人宝贝玩具,他没思想准备不行。”陆爱侠出尔反尔,显得比雪荣还有主见。
雪荣还在犹豫。
陆爱侠继续给女儿出主意:“马上不是春节放假吗,妈陪你去省城把手术做了。”
“妈,我怕……”雪荣吞吞吐吐。
“我知道,你怕别人知道影响政治前途,你怕有人幸灾乐祸,但是,只有病找人,哪有人找病的?谁也保证不了一辈子不生病,怕什么?”陆爱侠正反有理地劝慰雪荣。
“妈,那我听你的,放假就去做手术。”
雪荣把自己得病的消息告别妈妈,仿佛病已经好一半,心里轻松了不少。不查出乳腺癌,也没感觉哪里不舒服。自从查出乳腺癌,雪荣总感觉左胸隐隐作痛。没人的时候,自己总会用右手去捏左乳,总能捏到那个若隐若现的桃核一样的硬块。硬块似乎越来越硬,越来越痛,雪荣紧张。
一连几天,雪荣都在平静地做着手术前的准备工作。
在单位,她把年前年后的工作一一安排掉。她对每个副局长都交代说:“假期我出远门看望一个亲戚,家里有什么事,你们各管一块,没什么大事不要请示我,自己去办。”连她最不愿看到的马大卫,她也当面交代过。
马大卫当时很纳闷。平时她都不管自己分管工作的,现在怎么突然想起来亲自过问的?马大卫跟其他几个副局长说:“哎,你们发现没有,丁局长最近有点怪怪的,是不是她家出了什么大事?”其他副局长一概装聋作哑。能有什么大事?没听说有什么大事,有什么大事关别人什么事。估计有马大卫这种想法的副局长不少,但别人都装糊涂,只有马大卫自作聪明说了出来。
越来越感觉撑不住了,回到家,雪荣好几次看着陈利民,想把自己得病的消息告诉丈夫。但陈利民从未正眼看她一眼,总是蛤蟆遇上大暴雨似的,眨巴眨巴眼睛,要么看地,要么望天花板,要么远眺,要么盯着电视,不给雪荣一点儿机会。雪荣心里流血,但在陈利民面前绝不会流泪,她的泪只能变成一口一口唾液,艰难地咽下肚去。
雪荣还想把病情告诉儿子陈列,对儿子特别关心起来了。但陈列对妈妈不时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很不耐烦:“妈,我正做作业哩,别伸头张脑的好不好!”雪荣明明看到儿子在上网的,但一走到儿子身后,电脑上就是网上试题了。她除了偶尔发现儿子成绩不佳,冲儿子大发雷霆,哪天也没像雪梅辅导丁楠那样耐心过问过陈列的学习。因此,她频繁出现在陈列的房间里就显得非常奇怪,陈列当然受不了。其实,她是想问问儿子,妈妈病了,假如妈妈跟爸爸离婚,你还铁了心跟着爸爸吗?你是妈身上掉下的肉啊,怎么一点儿也不孝顺妈妈呢?但一想到那样会给儿子增加压力,雪荣又不想说出口了。就这样,雪荣进出陈列房间几次,都不敢张嘴。
终于有一晚上,趁着陈利民不在家,雪荣又悄悄出现在儿子身后。像猫逮老鼠似的,看着陈列忘乎所以地沉浸在电脑游戏里,陈列从电脑显示屏上看到妈妈的面影,一下发火了:“妈,你到底想干什么?!”
雪荣慈祥地看着儿子,轻声慢语说:“没想干什么,就想看看你。”
“你看,你看,我是你儿子,你不是说过吗,我像我爸一泡屎拉下来的,有什么好看的?”陈列站起来,伸出头脸送给雪荣看。
雪荣端详陈列。陈列瘦是瘦点,但身高已经超过雪荣了,雪荣必须微微仰着脸才能看清儿子长满青春痘的脸。雪荣情不自禁伸手去摸儿子的脸,陈列头一拧,不给她摸,然后大笑,伸手把雪荣向外推:“妈,你赶快走吧,我做作业哩。”
雪荣赖着不走,扒着门框不让儿子把自己推出门,但是,儿子的劲儿真不小,轻松就把雪荣拒之门外了。咔吧,儿子从里面反锁了门。雪荣敲了敲门,大声喊:“儿子,你告诉你爸,我年前年后出差了,你跟你爸回你爷你奶那边过年去。”
“知道了。”陈列在屋里瓮声瓮气地回答。
雪荣的眼泪直往肚子里流。
离放假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年味也一天天浓了。单位里上下班不正常了,家家都忙着置办年货,迎来送往,哪有工夫上班。只有雪荣仍然坚守岗位,似乎过年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但事实上,雪荣期待着假期的到来。她打算好了,手机关机,让自己从这个世界消失一段时间,看看会发生什么。
放假前一天,雪荣召开环保局全体人员会议,安排假期安全值班等工作。回到家,她悄悄把换洗衣服、化妆品、洗漱用品收拾起来,放进旅行箱里。为了让陈利民一眼就看出她想干什么,她把旅行箱放在客厅到卧室的过道里,像一辆轿车停在路上,路人必须绕道才能走过去。但是,陈利民回家,对雪荣放在过道里的旅行箱视而不见,抬脚跨过去,跨过来,更别说张嘴问一问雪荣,眼看着放假了,你又要出差?根本没问。也许是雪荣出差频繁,这样的事经常发生,陈利民见怪不怪了。
雪荣不得不主动找陈利民说话了:“陈利民,儿子对你说了吧,我假期出差去了。”
陈利民在卧室里回答:“哼哼,出差?去医院出差的吧。”
雪荣意识到瞒不住了:“噢,没什么大病,很小的一个手术。”
陈利民走出卧室,手里拿着一张纸:“你签个字再走。”
雪荣接过那张纸一看,是离婚协议书。雪荣起草的那张离婚协议书被她自己撕掉了,这一张是陈利民起草的。因为陈利民拖着不离,雪荣眼下哪还把离婚放在心上,没想到陈利民乘人之危,落井下石,雪荣差点气昏过去了。雪荣听到身体里噌的一声,血冲脑门,泪涌眼眶,眼前一片模糊:“陈利民,你看我生病了,就这么来整我,是不是?”
陈利民说:“你仔细看好协议时间,协议是雪梅找我谈话后就起草好的,我是今天才听你妈说你得了乳腺癌,别把人想得那么坏。你起草的协议上让我净身出户,我现在就答应你,儿子房子我都不要了,全给你。你要是还不签字,我会听你妈的话,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的,陪你去省城做手术。”
雪荣哪里听得进陈利民的陈述,到处找笔。在客厅茶几下翻了一会儿,在陈列房间里翻了一会儿,到书房里一个抽屉一个抽屉翻,居然没找到一支笔。头气昏了,即使有笔也看不见了。
其实陈利民手里就拿着一支笔,本来准备就手递给雪荣签字的,却没有递给她,看着雪荣东一头西一头的。因为他心里也在矛盾着,看她那个疯掉的样子,真是又气人,又可怜。是什么把一个女人逼得像一条疯狗?没别人逼她,是她内心的欲望驱使她疯狂的。陈利民并不是不可理喻的人,但他再也受不了雪荣的疯狂了。他必须跟她离婚,哪怕她现在就死在自己面前。
雪荣冲出书房时终于发现了陈利民手里的笔,上去一把夺了下来,蹲在地上,把协议放在膝盖上就签。雪荣气得浑身颤抖,根本无法签好自己的名字。笔尖还没沾到纸面,便像打印机上的针头那样来回摆动。她还在怒吼:“我签,你巴不得看到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你还有好心陪我去做手术?我签完字,你就给我滚出这里,我一刻也不想看到你!陈利民,我前辈子一定欠你的,这辈子全毁在你手里了!我告诉你,你不得好死!”
陈利民拿到雪荣签字的协议,二话没说,扭头走出门去。
砰,一声门响,雪荣的心一下给掏空了似的。盼望已久的离婚就这样在绝望中完成了,根本没有雪荣想像得那么轻松,倒是有一种彻底完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