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苏默之时,方依聊起纳兰性德,兴起便坐在了女主人的席位:“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原来容若还写过征战沙场的词,乾宇,你书房的《纳兰词》借我看看。”
苏滢把她拉回客座,挑衅道:“容若流传后世的佳句多半都是哀悼亡妻的,这事儿你该知道吧?”
方依毫无愠色,微一欠身便将端庄二字刻在眉眼之间,她的美貌是不容置疑的,但最致命的吸引来自她的才情。
据说她和父亲的恋情源于初见倾心,在美国彭叔叔的家里,方依教彭叔叔患有孤独症的儿子弹钢琴,那个孩子本是对谁都不理不睬的却单单可以听懂她的话。她颈间的丝巾从琴盖上滑落,父亲拾了起来,走向她。方依一扬头的微笑,与年龄不符的慈爱投在了温煦的光线里,那束光医活了父亲逝去的心。
彭叔叔在电话里说,小滢,那条丝巾跟乾宇送给你母亲的一模一样,乾宇该有个伴儿了,方依很好。
她是很好。苏滢承认。
她轻描淡写为爱情辩白的方式让人叹服,苏滢也承认。
可是苏滢一见她,自己就成了好斗的画眉鸟。
方依早已习惯了苏滢的挑衅,被将了一军的她这次选择正面交锋:“31岁英年早逝,可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不止有亡妻一个女人。才女沈宛与他仅仅相伴一年的爱情不也可歌可泣么?”
“但他最爱的还是原配。”苏滢她以为这句话的分量足以让对方透不过气。
苏滢失算了,在听到方依的回应之后,她承认自己又输了。
“性情中人对于逝者,总会抱有更多的情感。而这样的情感经年累月之后,是爱是悔是思是悟,谁分得清?”
尽管愤怒却不得不赞同她的话,苏滢沉默的目光投向没了动作的父亲,他还是神明一般超脱了喜怒哀乐,平静得近乎冷酷。
方依去书房取《纳兰词》,出来时却捧着一只盒子:“乾宇,原来你说的小礼物藏这儿了,是玻璃种的翡翠耳钉吧,太贵重了,我不要。”
那两抹净透的碧色是父亲成功后买给母亲的第一件首饰,她说要留到女儿出嫁那天才舍得戴。
苏乾宇尚不知如何应答,苏滢笑着起身:“客气什么,既然我爸送你了,就收下,来,我帮你戴上。”
苏滢心里发着抖,母亲的翡翠耳钉经她的手穿过一个毫不相干的漂亮女人的耳洞,那鬓前的青丝香气惑人。
“你头发真美,保养吗?”
方依柔声答道:“我很少打理的,平时教孩子们弹琴也没时间保养头发。”
“我问的是,包养吗?我爸跟你的关系算是包养吗?”苏滢说话的同时,抽出剪刀毁了方依媚人的披肩长发。
方依没有惊恐,苏乾宇也未嘶吼,他径直走来给了苏滢一个耳光。
“从小到大,您这是第一次打我,不愧是习武之人,力道适中。”苏滢也没叫嚷,平静地走向门外。
周管家将一切看在眼里,牵住苏滢来到花房,这是苏家禁地,悬挂式砖墙漆成了罕见的水绿色,各色花卉映入眼帘,墙壁正中摆放了苏滢母亲的灵位,她素雅的照片下是一条水绿色丝巾。
苏滢抚着母亲的眉眼问周管家:“方依真的跟我妈有几分相像,五官、轮廓都不同,可就是有她的影子。”
周管家把苏滢搂入怀里,陪她哭。
“妈。”苏滢哭够了,捏捏周管家腰间的肥肉,“这栋跟我没什么关系的别墅,还不如以前胡同里的小平房住着踏实,以后我不想再回来了。”
“这孩子净瞎说,你的家你不回,那不是更便宜外人了吗?”
“你不觉得,我现在才是这个家的外人吗?”
周管家叹道:“这样吧,我给韩熙打电话,你先去他那里。你爸虽然不待见他,可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是认真的。”
苏滢捏捏他手上松松的皮肉,掏出包包里的那张纸片:“你拿去,看看对韩熙认真的姑娘是个什么下场。我回宿舍去了。”
苏滢搭公交离开了这个从未属于过自己的家,周管家追出来喊道:“小滢,英文我不认识啊!”
“问问隔壁的钟点工,******那个,她们家业主是老外。”苏滢开了车窗吼着,满车的人朝她看,她只捂着脸支头睡去,梦里碧绿的海淹没了呼吸,伸手便从贝壳中夺来一颗翡翠。
和父亲的交流障碍始于母亲离世的那天。
家境贫苦的时候,苏滢是胡同里无拘无束的大姐大,出门一声吼,街坊四邻年纪相仿的男孩女孩都追随着她,丢沙包,跳皮筋,捉迷藏,三个字,游戏的规则全由苏滢做主,玩到日落天黑气喘吁吁才肯回家。如果哪个不识相的惹了她,父亲就替她出头而且总有办法之乎者也用文言文教育对方家长一通,哪怕错的是她,先动手的是她,欺负人的是她,最后的结果都是她接受别人的道歉。每次摔跤了,生病了,身体不舒服了,她都会跑到父亲面前撒桥,他总是温柔地为她吹着、揉着、抚摸着,当忙于事业顾不上疼她的时候,“别来烦我,找你妈去!”成了他对她说的最多的话,而在苏滢13岁以后,这句话因母亲的离世而省略为“别来烦我!”
四个字让幸福从此变得抽象。
苏乾宇执拗地把妻子的死因归咎于自己的无能,拼命工作,四处投机,拿最好的物质填补女儿的精神世界,用强硬而激烈的言辞把妻子的愿望作为督促她学业有成的唯一途径。
而苏滢执拗地反抗着父亲的严厉,不花他的钱,不坐他的车,不用他给的名牌,依旧保持着母亲生前那份勤俭。
对立的价值观,错位的爱。
与亲人的战争没有输赢,只有伤。
签了合同后上班的第一天,总感觉身心被什么缚在了工位上,再也寻不到自由。虚头巴脑的企业文化部干出了“四大”的节奏,几个后宫成天加班伺候正副部长俩皇上,又累又虐心。
北京有四种人,城里人,农村人,有户口的外地人,没户口的外地人。
部门四个姐姐对号入座。
冯霈,28岁,东城人,人精级别的物种,伶牙俐齿,见风使舵,一门心思钻研如何嫁入豪门。
何京京,27岁,延庆人,从来不相信勤能补拙,所以至今除了八卦和做表格什么特长也没有。
李想,25岁,河北人,户口落在北京,为人和善,不言不语,沉默或是开口都会被人称为“傻子”。
吕艳喜,36岁,浙江人,外号吕后,最得宠的万狗之王。孕傻的三年还没过,即使过了,脑子也只有松仁那么大还有一半是磨损坏了的,同时装不了两件事还妄图“进步”,一心一意拿事业线拼事业。
苏滢一一收下姐姐们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笑意,晨会开始了,端方的姿态,端方的笑容,地方支援中央的端方发型。部长徐大为翻着报纸,一刻钟没说话。
苏滢小声问冯霈:“师父,咱这是演默片儿啊?有活儿赶紧布置啊,干嘛呢这是。”
徐部长抬眼道:“虚静是什么意思,苏滢你知道吗?”
“是我们都达不到的一种状态。”苏滢想都未想便答了。
“有点儿意思。”副部长叶宁转转眼睛,脸上的皱纹笑成一垛柴,扔给徐部长一支红塔山。
苏滢捂住鼻子问道:“首都禁烟,作为领导您是不是得率先垂范啊?”
四位姐姐当场傻掉了,冯霈在她耳边道:“管住自己的嘴,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苏滢在本子上写到:我从小就受不了烟味,不能惯他们这毛病!
“我们本来也没想抽,就闻闻。”徐部长示意叶部长把烟都锁进抽屉,“我最近在看《资治通鉴》,你们知道这书是谁写的吗?”
“司马光。”苏滢抢答。
冯霈在她耳边问:“司马光不砸缸那个吗?还写书啦?”
苏滢不及回答,徐部长又说:“人家的风格特别简练,某某年,太后薨,几个字就把事儿说清楚了。”
苏滢差点没笑死:“史书可不就那样吗?还能跟意识流小说似的写心理活动啊?”
冯霈暗中掐她大腿,悄声警告:“徐部长是顺毛驴,跟你这儿卖弄呢,你得捧着丫的。”
苏滢谦卑点头,对徐部长装起了孙子:“我除了《史记》没看过别的史书,就连我们那个成天嚷嚷‘学史可以明智’的教授也没看完《资治通鉴》,部长您涉猎面真广。”
“我也就是瞎看,半路学的中文,哪能跟大学教授比啊。”徐部长果然很吃这一套。
吕艳喜那膈应人的笑声又响起来:“您当报社主编那会儿可不比教授的名声小,我们这些小编辑一接到电话,人家就说,我找你们那儿写文章能杀人的那个。”
“哦,吕姐的意思是,大家都记不住徐部长的名字是吗?”苏滢一语点破她拍马屁的漏洞。
吕艳喜终于不笑了,蹭蹭脚上那双塑料凉鞋:“不是,就个别人这么说,徐部长当时写的好多稿子都得了好新闻奖,特别有名。”
冯霈在本上写道:吕从当编辑就跟着徐,十几年了。
苏滢回道:听出来了,是条好狗。
冯霈又写:你惹她干嘛?我们都不搭理她,怕一不留神被咬了。
智商低的狗都爱咬人,我看丫就恶心。苏滢写完后,和师父一起把对话涂黑,一道一道遮掉文字然后画出几朵黑色的花。
徐部长笑道:“苏滢的合同都签了,现在就是正式员工了,啊,苏滢你是宣传岗,今后跟你师父冯霈一起弄刊物,来,苏滢,你表个态。”
在这儿混下去,首先要学会不着痕迹地怕马屁和正襟危坐地砍淡逼,苏滢掌握要领,但不屑应用,她想凭本事吃饭。
“领导,刊物的首页是空的,版面很浪费,能不能设个评论员文章的栏目,每期一个主题,把集团和总部的最新精神凝结在一千字以内的杂文或议论文当中。”
徐部长说:“我确实有过关于评论员文章方面的设想,但这是重担子。掌控言论和方向的文章,一个字用不好就容易出乱子闹笑话,写这一千字之前要消化很多文件和精神还要结合生产经营实际,恐怕咱部门没人能写啊。”
“我既然提出来了,就是想练练大稿,学中文的哪能有畏难情绪呢。”苏滢回道。
叶部长赞许地看她一眼:“看来你对刊物挺有研究,说说,还有别的想法吗?”
“咱们内宣现在的情况是下面投什么稿,我们发什么,方向完全反了,没有策划的痕迹。而且我们从来不下工地采访写稿,在各个项目都没有群众基础,长此以往,咱们这个本来就没有实权的部门就彻底成了一个空壳子,说难听点儿,会被那些扎在工地干实事创产值的人看不起的。所以我想有机会的话多去工地转转。”苏滢主动请缨。
叶部长再度耐人寻味地笑了笑:“好,就得这样,有冲劲儿,刚毕业的孩子就是有塑造性,不像有些个参加工作久了的,不是滚刀肉就是老油条,不是不敢顶事儿就是接了一个活儿就顾不得其他的。”这话摆明了是在暗讽吕艳喜。
徐部长倒也听不出来叶部长在骂自己的爱犬,还跟着说:“年轻点儿的就是干活儿利索,小何前期组织的篮球赛组织的不错,史无前例地进前四了。”
何京京垂首道:“都是尹工的战术好,我没干什么。”
“这样吧,你正好要休年假。”徐部长想了想,“把篮球赛组织的事儿跟苏滢交接一下,让她来。苏滢,一个人可以吗?”
“没问题,以前在学校也组织过,还能认识不少帅哥,这是美差。”苏滢不自觉吐露心声。
叶部长说:“这孩子多实在,好。个人问题解决了吗?看看这几个姐姐,除了吕艳喜都还没成家呢,别学他们,早下手。”
徐部长却说:“不着急,还小呢。苏滢,艳喜,后天去程山项目部开座谈会,你们俩跟着。苏滢,你不是想去工地看看么,学好怎么用单反,到时候负责照相写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