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的归程,几年没见,苏滢原本有很多话想问可最终不过一句:“别再走了好吗?”
“那要看你的表现。”Angela一边开车,一边默念着左边刹车,右边油门,“你跟韩熙这到底算什么?”
“他自己一厢情愿,苍蝇似的。”
Angela笑起来,险些踩错了油门:“他是苍蝇,那你是什么?”
“我洁身自好一鲜花呗,你买车怎么不告诉我?早知道我就坐机场快轨来接你了,不用搭韩熙一个人情。”
“看你和他分这么清楚,我就放心了。”Angela把车开得险象环生,抽出空来教育苏滢,“爱情是男人和女人的游戏,婚姻不过是给性找了个合法的借口。”
“鬼理论。”苏滢打开她的爱马仕包包,抽出一张美国杂志上撕下来的文章。
大意是龙岩国际的独生女父母先后去世,遗产大多捐了出去,韩熙在这时候跟她提出分手,害得姑娘跳楼自杀。苏滢直接看向结尾,她跳楼时身着婚纱,头戴皇冠,长长的卷发犹如海浪一般,尸检时,医生证实她除了怀有两个月身孕之外并无异常,警方也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记者署名Vivian,可怕的传闻落在纸面,铁证如山。
“不查词典都能看懂,不愧是外语学院的哈,小滢,你没事吧?”Angela见她呆住,直接停在了京承高速路上。
苏滢握住她的手:“走啦,这里不能停车。”
“谁说不能停了,有标志吗?”
“大姐,你能有点常识吗?放心,我对韩熙的态度就像在高速上开车一样,从一年前他跟我搭讪要电话开始到现在一直保持着安全距离。”苏滢虽是这么说,心里的失落却大于震惊,他的过去山脉一样横亘在两人之间,阻断了再近一步的可能。
开到极光建设工程总承包部附近,一路担惊受怕的苏滢阻止她再往前走:“亲姐,你驾照月球考的吧?停路边。”
这段路只能勉强两车并行,Angela停在正中,后面的长龙响起此起彼伏的鸣笛声。Angela朝后视镜望了望,兀自下车,倚在车门上甩了甩勃艮第酒红的头发,对着Hellokitty猫头镜子补妆,鸣笛声一瞬消失,不少司机探出头来吹口哨。
苏滢把Angela按回车里,对这个噬魂的女魔头无可奈何:“你就作吧,我回公司签合同,你赶紧靠边儿停好车,老老实实等我回来。”
人力资源部已经聚了十几个刚毕业的学生,苏滢顾不得寒暄,草草签字就要离开,同来签正式合同的毕然拦住了她:“还有一份信息采集表,没填呢吧?给。”
苏滢如梦初醒地接过来:“哦,多谢,你是程山项目部的毕然吧?”
“是,你是企业文化部苏滢,我看过你的文章。”毕然腼腆一笑。
“集团篮球赛咱们进了前四,你参加了吗?”
“没有,正想报名呢,比赛是你们部门组织,如果有需要找我,我大学打过比赛。”
“好嘞,那我先填表,不聊了,外面还有人等我。”苏滢没有多想,在父亲栏里填上苏乾宇,工作单位刚写到“宇辉地产”四个字就攥皱了表格,朝人力的工作人员说:“姐,麻烦再给张空表,字太难看,有碍观瞻,重填啊!”
毕然看着她交了表格匆匆而去,褶皱的那团纸被忘在了一边,他捡起来展开,直直愣了好久,忽听人力的姐姐低声议论:“企业文化部一般管理人员的编制就4个,这苏滢超编录用,什么来头?”
另一个姐姐翻出苏滢上交的信息采集表,读到:“父亲:苏默,46岁,荣格医院外科医生;母亲:已故。没什么特别的啊,也不是什么大领导。知道吗?”
“G服饰韩静泊董事长亲自找咱大Boss给她弄进来的,现在这大款都爱萝莉。”主管薪资的姐姐说。
早听说总部是卖弄口舌的是非之地,毕然今日才算见识了,女人的嘴是放大镜,被聚焦的点只有面目全非的下场。苏滢真正的信息一旦被采集到,免不了一场八卦的血雨腥风,他将表格装入衣兜,这个秘密也封存在心。
是夜,苏滢带Angela回了家,失眠的月亮停在别墅顶角,月亮背面映着两个人小时候的光景,那段年华变得如此苍白。Angela像很多年前一样牵着苏滢的手漫步草丛,只是蛐蛐的叫声早已变了调,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更像一座华丽的牢。
周管家在花房门口剪枝,半白的寸头盆栽一样扣在圆圆的脑壳上,发福的身材如90年代的搪瓷杯。
“小滢,回家也不提前说一声,这位是……”周管家凑上前看清那红色长发,“雅桐,是雅桐吧,这都多少年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几年不见,更加珠圆玉润了。”Angela打趣道,“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啊,妈,我都饿了。”
“妈,家里还有螃蟹吗?她爱吃。”母亲去世后,苏滢便称身为男人的周管家为“妈”,而Angela也跟着这么叫。
“啊?妈今天大放血,请俩闺女外面开斋去,门口新开的法国餐厅。”周管家揽住苏滢便往外走。
苏滢甩开他多肉的臂弯,她已然猜到因由,对Angela说:“今晚,你要帮我替天行道,灭了那千年狐妖。”
方依只比苏滢年长四岁,27,水晶出矿般的年纪。
刚刚从德国空运而至的钢琴替了紫檀屏风的位置,正在调琴的方依一袭Valentino真丝长裙,五官掩入披肩长发,剔透的音符一个接一个从她葱白的指尖跳脱出来,落了一地碎钻。
Angela端详她的容貌,搂过苏滢:“叔叔眼光不错。”
“大姐,你哪个阵营的?涨他人妖气,灭自己威风啊!”苏滢嗽嗽嗓子,一脚踢翻了衣架,“屏风呢?那上面提的是我爸写给我妈的悼亡诗。”
苏乾宇闻声自书房而来,不消一句话,干云的气势便压低了房檐。
苏滢缩成一只波斯猫,规规矩矩喊了句“父亲”。
父亲,多么具有仪式性的称谓。两个字,把最近的人推到了远方。
英挺的背脊一如壮年,鬓角白发灼人心神。苏乾宇身上自有远古的威严,这威严将客厅变作祠堂,四壁皆是家法。
“雅桐?”苏乾宇的笑意生动了眼纹,“回来了,父母可还好?”
Angela应了一声,随即又说:“我爸,我妈,以及后爸,后妈都让我向您代好呢,叔叔,这么多年了,您怎么还像古代人那么说话啊,我一进来,就感觉自己穿越了。”
像这样的玩笑,苏滢可不敢开,她抻抻Angela的包包:“回我屋里吧。”
Angela笑道:“我还没吃饭呢,再说,是你让我帮你收妖的,刚进门就怯场啦,跟你第一次高考似的。”
苏乾宇轻咳一声:“雅桐,介绍你认识,这位是方依。”
“管她叫什么呢,将来小滢不都得管她叫‘妈’,叔叔,您是不是到现在还不知道,小滢高考为什么失利?”Angela要剥开那个深埋的秘密,却被苏滢捂住了嘴。
当年很多人奇怪,唯恐天下不考,落笔就是标准答案的苏滢为什么会在一锤子定音的最后一哆嗦晕了过去,她总是用紧张搪塞。那年,二模成绩得了全文科班第一,参加宴会绝不超过十五分钟的苏乾宇难得展露笑颜,琢磨起古代给新科举人筹办鹿鸣宴的习俗,在高考前的傍晚,组织了一次家庭聚餐,还请了个走穴的蒙古歌手唱了十几遍《诗经·小雅》的鹿鸣篇。她不记得父亲有多久没给自己夹过菜了,那天,她吃光了他给的所有食物,结果一整夜上吐下泻,生病瞒了所有人,故作沉着地进了考场。
晕倒的真正原因,是苏滢打算带进棺材的秘密。
自己委屈总好过父亲自责。
换了另一所学校重读高三,被同学称为“复仇生”而被孤立的苏滢与唐觅成了好友。苏乾宇见她成绩平平施以压力:“这辈子你要是得不到北大中文系主任的肯定,你母亲在天之灵也不得安息。”苏滢为这句话钻了牛角尖,课余时间写了本散文小说集《天外年代》寄给北大中文系主任。
主任的答复写在标有“北京大学”的信纸上:苏滢,浏览了你的作品,看得出你是有才华的青年,高考在即,务必认真准备,希望你考入理想的大学!
苏滢平生最大的叛逆,以主任的回信收尾。
距高考还有一百天,苏滢许愿能考上北大,许愿绳刚刚挂在腕间,珠子突然脱落,一颗接一颗,残缺如她的十九岁。那晚比高考前夜还难熬,她挣不脱现在,更看不清未来。
第二次高考仍没有实现北大的梦,然而一张信纸,足以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苏乾宇剪去烛台的灯芯,吩咐厨房准备晚餐,抬头看向经年不见的Angela:“陈年旧事别提了,再怎么追根溯源,她这辈子也上不了北大,让她考北大研究生又不听劝。”
Angela握紧苏滢的手,并坐同一把藤椅:“叔叔,女孩子本科学历就够用了,您看我也没考研,现在做设计师还不是一样养活自己,今天提了辆新车,刚刚还带小滢去兜风了呢。”
“你从小就对色彩很有感觉,又有绘画的天赋,她有什么?”苏乾宇冷冷地说。
Angela察觉苏滢的指头在抖动,她揽过苏滢的长卷发:“除了亲妈,她什么都有。如果婶婶还在,肯定不愿意看见她定着北大的压力活了那么多年,也不会缺席她的家长会、成人礼、毕业典礼,她一定觉得没什么比得了闺女的幸福,这会儿该是帮她参谋人生大事的时候了。”
苏乾宇沉默了,方依也识大体地躲进了厨房。
“工作怎么样了?小滢。”苏乾宇隔了半晌,“韩熙还是不务正业整日围着你转么?”
苏滢微微点头,这两个问题一起说出来,生怕走后门的事情败露。
“我今天签了极光建设集团的二级公司,工程总承包部,在企业文化部管宣传。韩熙,我除了急需用车的时候找他,从来没主动约过他。”
苏乾宇朗声一笑:“极光是近几年发展最好的建筑企业,你能进它的下属单位,也算不简单了。给你买辆车就不用跟韩熙再有瓜葛。”
“父亲。我,没有驾照。兼职的钱我买了娃娃,学车就不够了。”
“不妨事,找个司机每天接送你上下班。”
“那样太招摇了,影响不好。”
“是怕影响不好,还是不愿意花我的钱,不愿意让人知道你是我苏乾宇的女儿?好,我现在就并了极光,让你拿我发的工资,吃我办的食堂,坐我发的班车,住我给你分的宿舍!”跟自己女儿斗气的父亲,说出来的话大多没什么逻辑,可苏乾宇不同,他有实力言出必行。
不把这股邪火引到别处,极光建设的主权和领土完整就岌岌可危了。Angela奉上一套中山装,笑着说:“叔叔,钱可以买车买房买婚姻,也能买了那个乌烟瘴气的破公司,但是买不到真正的心意,您看,我对您的孝心不薄吧?”
苏乾宇跟困难时期缺衣少粮的乡下孩子似的,穿上新装,气便消了:“雅桐啊,尺寸分毫不差,你这鬼精灵怎么做到的?”
Angela帮他捋平衣袖,看向苏滢:“我回国前跟小滢商量送您什么好,她提议让我亲手做件衣裳,还把您的尺寸告诉我了。”
苏乾宇默默沉吟,近来从未让女儿量过身形,想必她是通过周管家要来的尺寸。他和女儿之间,间接沟通才不至于让双方难堪。看看表,苏乾宇说:“苏默马上过来,他还特意带了螃蟹,咱们一起吃个饭。”
苏默,荣格医院外科医生。
苏滢的堂哥。
信息采集表里冒充苏滢父亲的人。
“叔叔,刚才有个模特约我,改天再来看您。我先走了。”Angela不顾收妖大计退出了密布的阴云,临走前把包包和里面的报道一起送给了苏滢。
她对苏默的逃避绵延了十几年,苏滢司空见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