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后,冯霈把苏滢围在了卫生间:“咱这破刊物除了徐老头儿谁还看啊,咱几个也就是成天哄丫玩儿,让他继续保持当主编那种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感觉。你说那么多思路,有病啊?他要是被你说得热血沸腾了,真让咱下工地采访去。”
“师父你让我不采访就把稿子写了,我觉得这作风特别不好,是该改改了。”
“唉,也无所谓,估计他也舍不得你下工地。”。
苏滢的眼睛瞪成了栗子:“这老厮别是看上我了吧!”
“你这活泼可爱童言无忌的,领导看着多稀罕啊,不像我们,死活不言声不表态不发言。再说,他们得顾着韩董事长的面子啊,看今天把你夸得跟朵花似的。哎,凭咱师徒俩这缘分,你就招了吧。你跟韩静泊到底什么关系啊?”冯霈的眼睛里冒出两支探测仪。
苏滢庆幸信息采集表中没写父亲的名字,这座楼,每一层都关了无数秘密,铺成蛛网般的情报,交易着低层次的勾心斗角。
韩熙阻止她来这里,是因为他早已预见她难以融入满是窥伺与猎食的庸俗环境,而不仅仅为了抵抗亲爸和后妈对他认定之人的干预。
又一次,对他的真心视若无睹了吗?又一次,错怪他的好意了吗?恶劣地对待他成了一种习以为常的相处方式,苏滢待谁都心软,唯独总是与韩熙划上不可逾越的三八线。
她有时也会惊讶自己的残忍,正是这残忍拦住她的理智,警示她不要出界。
苏滢跟师父实话交代了,表明自己与韩熙只是普通朋友。她没有说谎,韩熙与她的远近疏离全由自己掌控,知己?挚交?偶尔的几个瞬间,苏滢会跟韩熙交心,但更多时候,他只是一个随叫随到的车夫,逆来顺受的出气筒。
冯霈恍然道:“你看看,早点交代多好,知道现在大家都怎么传的吗?说你傍上了韩静泊,多难听啊。没事儿,有师父在呢,这就给你洗刷冤屈去,不过,你跟韩熙是朋友有点儿说不过去吧。”
“世界上说不通的事很多,比如老读错别字的徐部长竟然在看《资治通鉴》。”
冯霈问道:“对了,徐老头儿刚才说什么太后轰,轰谁啊?”
“薨啊,《尔雅》的解释为‘死也’,就是嗝儿屁着凉的意思。”
“哦,真有文化。”冯霈真心实意由衷赞许,“你呀,今天说得有点儿多,自寻死路。哎,还是太年轻。”
冯霈一乐就跑到人力资源部八卦去了,苏滢对着镜中的自己,捂住那片被父亲打过的脸颊。太年轻,太年轻的19岁,因为父亲一句重话去写书,究竟是为了赌气还是为了梦想?封笔多年后,她依旧找不到答案,或许韩熙说的对,写作才是她真正的梦想,北大只是父亲给的禁锢。
失落,委屈,或是无聊的时候,韩熙就自动跳入脑海,搅起平静的浪涛。
单位食堂只提供早午餐,晚饭无处解决。下班后,苏滢到楼下煎饼摊徘徊了一阵,远远望见韩熙的车子停在公司东边的胡同旁,她一转身朝西边走去,没几步,韩熙便出现了。她回头看看车子,再看看面前满目憔悴的男人。
“韩熙,跟我玩儿心眼儿有意思吗?知道我见了你的车就躲开,来个声东击西是吧?”
“我……没有。等你的时候,胃疼,去了药房。”西下的太阳仍有耀目的辉,可有韩熙的地方,光似乎避而远之。苏滢在这严酷的夏天竟觉得冷。
“怎么又胃疼了?”
“昨天送李经理回来,看他太难过就陪他喝了酒。滢滢,你回家又跟叔叔闹翻了是吗?”
苏滢默认,掰开他的手指拿出西药塞进自己包里:“吃这个治标不治本,你现在去我哥那儿,让他同事抓几幅中药给你。”
“苏默,他是跟我一起来的。”
苏默从韩熙的车里出来,走向两个人,颀长的身影尾随着他,光束反射在镜框上,散出满脸的英气。苏默一把搂住韩熙,另一只手挑动妹妹的下巴:“我觉着那大路虎特配我,小滢你赶紧嫁了,我也好名正言顺蹭妹夫的车开。”
苏滢一口刁住他的手指,狠咬一口:“二百五!”
“使劲咬,刚切了个息肉,没洗手。”苏默拍拍韩熙肩膀,“药呢?买了吗?”
苏滢说:“你怎么让他吃止疼药啊,庸医!”
苏默略一沉思,笑得莫名其妙:“我就是想试试你到底对韩熙关不关心,事实证明,还是挺在意的,郎有情妾有意,就别慎着了。”
“跟他有情有义的人多了,比如龙岩国际的千金。”苏滢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看到一个前所未见的韩熙,凛冽的寒风在黑色眼睛里呼啸,没人拾的起那一目素秋千顷的悲凉。
苏滢掀开了一道疤,疤痕之下藏着断裂的尸骨。
那刻,韩熙是个死去很久的人。
“你们去吃饭吧,我还有工作要处理。”韩熙游魂似的走了,背影轻飘飘的。
苏滢也不知该不该追,愣在那里任哥哥推搡。
“这一年他怎么对你的,我都看在眼里,谁没年轻过,遇着那样的事情也不是他能左右的。你要是决定不接受他,就给个痛快话,让他早死早超生。不过在你决定之前,有个事儿你得知道。”苏默犹豫着,如鲠在喉,“你们俩刚认识时候,他为了你……算了,哥就希望你只看人,只看现在。”
“你自己都做不到,凭什么要求我?你跟林蕙什么时候结婚,或者什么时候分手?”
“现在说你的事呢。”
“雅桐姐回来了。”
苏滢这一句话,把苏默也变成了死去很久的人。
“我知道。”苏默没像韩熙那样失了魂,“昨天韩熙告诉我了,我本来想借蹭饭见她的,结果到的时候,你们俩都走了。我知道她躲着我,躲了这么多年,我要还是死皮赖脸的,也太不男人了。”
“那你要尊严还是要雅桐姐?”苏滢摘掉哥哥的眼镜,望着他,类似的问题一年前她也对洛攀说过,而这次苏默的答案没有让她失望。
苏默笑笑,捏她的脸:“我要雅桐,从能区分男女的岁数我就告诉自己,将来要娶她。”
“从我看见雅桐姐第一眼起,就决定让她当我嫂子。”
“可是林蕙……”
“你就是太心软,分多少次都分不干净,就把她当个息肉,果断地,切掉!”
“瞧你说的,林蕙是个好姑娘,跟我这么多年,给我点时间,我会整理好的。”
“嗯。哥,待会儿去你家熬点粥,你给韩熙送去,顺便帮我跟他道歉。”苏滢把眼镜还给哥哥,“你说,我和他刚认识时候,他做什么了?”
苏默摇摇头,把自己那辆迈腾开过来:“现在你不需要知道了。而且我向韩熙发了毒誓,绝对不告诉你。”
这一夜,五谷的香气回旋在苏默买的小公寓里,苏滢在燃气灶前熬着杂粮粥,时不时拿勺子通通锅底。
“别太稠了,他爱吃稀的。”苏默说。
“你俩这么好,要是唐觅看见,肯定想歪了,”苏滢浑身打个哆嗦,“别说,你和韩熙还真配,哥,你又多了一个甩了林蕙的理由。”
“人闲长指甲,我上周刚给你修的,指甲又这么长了。”
“心闲长头发,你刚跟韩熙一起做的造型,现在又没型了,抱着你那旧吉他跟地铁里挨车厢往前爬,再颤颤巍巍唱一歌儿,‘小白菜啊,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啊,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啊。娶了后娘,三年半呀,生个弟弟比我强呀,弟弟吃面,我喝汤呀……亲娘呀,亲娘呀……’,肯定有人往你低胸衬衫里塞钢镚儿。”
“我说你一句,十句等着我,还附赠金曲是吧?”苏默扒拉她灵巧的脑袋。
“谁让我反应机敏,语汇丰富,学贯古今,口吐莲花呢。”
“韩熙那新发型一点儿也不好看,是你逼着他照兰湛剪的吧。”
苏滢一撇嘴,放下勺柄啃指甲。苏默拿出多年前的美甲工具帮她去死皮:“你呀,啃指甲这毛病多少年了还改不了,又没有倒刺儿,啃猪蹄儿啊?”
“雅桐姐也是,吃饭永远剩一口的毛病就是改不了。哥,你以后帮她吃剩饭搭伙过日子去吧。”苏滢环视了对面卫生间狭小的镜台,“你这儿没有女士擦脸油吧?”
“你那脸又没人摸、没人亲,抹什么油啊?凑合洗洗睡吧。”
“牙刷呢?”
“待会下楼自己买一个去。”
“卫生巾有吗?”
苏默甩开她的手,喊道:“哪那么多事儿啊?你见过防空洞里有小卖部啊?跟叔叔吵完架跑我这儿避难,你要真不方便赶紧回家去,这要是叔叔知道了,我可是比容留他人吸毒的罪过儿还大。”
沸腾的粥沫咕咕响起,苏滢嘎嘎笑着:“以前我一直不敢来,怕破坏你跟林蕙的好事儿,闹半天你俩没住一起过,是吧?”
苏默抓起她的右手,帮她锉平指甲不答话。
“哥,这套工具还是以前你上高中时候买的呢吧。”苏滢把记忆迁回那段青涩的时光。
“嗯。给雅桐涂指甲用的,结果便宜了你十几年。”苏默吹着指甲屑,细嫩的触感跟当年雅桐的手是一样的,苏滢和雅桐的容貌不像,可手却长得极为相似,帮苏滢做指甲的时候,偶尔抬头,会把妹妹和十五岁的雅桐混淆,继而就是灭顶的失落。
苏滢关了火,指甲也修好了,两个人突然都不动了。
“我给韩熙送粥去。”苏默盛了多半锅粥放进保温盒,“冰箱里有咸菜,你挑小黄瓜吃吧。”
夜深了,送粥的那位还没回来。苏滢拨了哥哥的电话,得知韩熙小狗舔食般吃光了满满一盆杂粮粥撑到睡不着只能在家里的健身房练习跆拳道来消食,而苏默贪恋他家超大的豪华客房不愿意回自己的狗窝睡了。
两个死去很久的人复活了,变为撒欢的宠物狗。
次日一上班,前台就代签了苏滢的快递,冯霈一看是寄给徒弟的就帮她扛了上来。
“你的普通朋友送东西来了,还是亲自寄的快递,你看,单子上写着,寄件人:韩熙,哎呦,字儿写得比你这学中文的还好呢。”冯霈没把自己当外人,动手拆了包裹。
盒子里是韩熙从各国搜罗来的藕荷色物品,订书器、整理盒、笔筒、水杯、笔记本、镜子以及可能用到的眼药水和保湿喷雾。
心形便利贴上是韩熙的字迹:承蒙一饭之恩,回赠一座城堡。
瘦长的字体如他的身躯,轮廓让人把握不住。
冯霈挑挑拣拣发现每样东西上都是她看不懂的外国文字:“这是什么啊?这个怎么用啊?这是日语吧,打不开呀急死我了。”
李想在一旁说:“你别乱动人家东西,弄不好里面藏了定情信物。”
苏滢再度无语:“快递的事别跟人说啊,不然又传出好几个版本。”
刚找领导签字回来的何京京一溜烟儿蹿过来:“刚徐部长偷摸问我韩熙给苏滢寄了什么?你们俩是不是已经订婚了?我傻掉了,说不知道,他还不信。天,这一堆都是什么?韩熙真给你寄东西啦!”
这个地方没有隐私权的定义,苏滢也懒得追究,把物品封禁在盒子中,对何京京说:“姐,你赶紧把篮球赛的事交接给我吧。”
队员名单中,苏滢看到了尹学辰的名字,忙问:“大家都说他战术好,是吗?”
冯霈奚落道:“哪都好,就是不解风情。苏滢你跟他接触可别动心思啊!火力全开,主攻韩熙,嫁入豪门,然后帮我也介绍一个上流社会的精英男。”
“别理她,苏滢,咱说正事。”何京京交接给苏滢的工作并不难,去集团参加抽签决定分组,正式比赛前打电话给球员们,通知好比赛的时间地点。只是很多项目有可能赶上行管部门抽查,所以必须盯死了,找几个替补人选,楼下超市买几箱饮料,开发票事抬头别弄错了否则没法入账报销。
“然后去经理办订个车,比赛当天让球员们在总部集合,一起去集团,如果离集团近的就让他们自行前往,最重要弄个球员联系表,保持沟通,对吧?”苏滢无趣地卷着发梢,这些琐碎工作对她而言没什么挑战。
“怎么?觉得没劲是吧?”何京京神秘兮兮地说,“给你看个有意思的,咱公司年会的视频,这几年的都传给你。”
李想凑过来帮她解读:“去年的情景剧一定得看,当时徐部长心血来潮,非让演四川援建的主题,我们把这棘手的活儿派给了尹工。2008年尹工还没参加工作呢,他就去找参与过援建的老师傅们采访,然后自编自演。”
“哦?情景剧叫什么名字?”与文艺相关的东西,苏滢总是多留心的,她可不信这样一个肤浅没文化的公司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
“《燕巢》。”何京京说,“当时我们全都看哭了,心想尹学辰怎么不去当演员呢。一定得看啊,巨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