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完婚礼之后的日子,学辰看了很多书。
请把高傲、无知和谎言,放在我从太阳那里偷来的烈火中销毁吧!
几天前读过的《太阳城》,他只记得这一句。无论什么书,他只从横无际涯的道理或思想中抽取一种感觉,放掉形骸,吸了书籍的魄。
他用情绪读书,而脑子和双手用来养活自己。
拆掉塔吊的工地,夏天一下子没了阻碍,星月四起也降不住燥热的暴虐。学辰在灯下整理,他只有书和衣服,正版的书和正品的衣服。身上已汗湿,脸却是清爽的,他的脸从不出汗。
“我们小辰是天生的偶像,夏天拍戏妆也不花,小辰,长大后一定得当演员。”那是六岁那年接拍童鞋广告时,妈妈花痴而严肃的期许。
学辰摸抹自己的脸颊,兀自一笑,继续附身收拾衣物,只留今年的新款。
同样在收拾的还有新同事毕然,家在远郊延庆的山中,每周回一次,不必带上四季的衣物,一个编织袋囊括所有家当。他见学辰挑挑拣拣,笑问:“李烨惦记你这DR。MARTENS的靴子不是一天两天了,扔了也不给他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毕然帮他搬书,最上端的《太阳城》从《了不起的盖茨比》耐人寻味的黑色封面上滑了下来,一张用作书签的七寸照片也跌落在地,学辰极速捡起来,像在抢救谁的命。
照片中有个模糊的世界,封锁了未被时间惊扰的14年。
儿童福利院的红色大门半掩着,千年国槐的枝干伸出了庭院,满天星开在角落里,铺天盖地的杨花跌跌撞撞,似风暴里的雪。
11岁的他,倒挂在眼角的泪花来不及抹去。
14岁的他,被大火剪裁掉的脸上留下一条黑色藤蔓。
侧逆光在迂回的树影里信手涂鸦,漫不经心的寥寥数笔便把阳光的信物遗失在少年肩头。
收好残破的旧照片,走下楼,所谓的楼是即将被夷为平地的三层彩钢板房。蓝顶,白墙,天与云的颜色降落在荒草丛生,更像是粗心的孩子丢在旷野的一块积木。
北京连夜晚都是喧嚣的。这话,是那些只把四九城当北京的人说的。学辰抬眼,一枚精致的流星撞入浅褐色的瞳。
“哎,男神。”李烨端着脸盆,一把勾住学辰的脖子,“用不用小的给您借把锄头来?”
“干嘛?”
“伤感的时候当然要学黛玉妹妹葬花啊。”
“滚,蹲墙犄角儿唱国歌去!”学辰一笑,眼睛便弯成了月牙儿,唇色开出过季的桃花,“又用我洗发液。”
“你那进口货好使啊,洗完了立马有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的感觉。”蹉跎的牙龈包裹着参差利齿,李烨贱兮兮的笑声引起一阵蛙鸣,池塘沸腾,煮熟了青草香,“对了,太阳能热水不多啦!快去给睿睿和暄暄冲个凉,柴狗进城也得改头换面。”
6年,3个工程,两次援建,无底线的插科打诨中和了嘶吼咆哮和云淡风轻,粗砺的睡眠中没有哲学和玄理,生命,生活,生存,生计混为一谈,就像电热杯里咕嘟咕嘟翻滚的两包红烧牛肉方便面。
企业内刊的最大功能就是拿来垫饭盒,李烨闻了闻煮过火的面条,舌头跳起胡旋舞:“程经理他们在新开工程干得挺顺,已经挖完槽了。明天咱们跟大部队会和,那边是小爷我的老窝,咱皇城根儿底下蹦迪唱K见世面去!”
“穷山恶水憋屈最后一晚上,凑合活着吧。”北建工高材生毕然应和着他,20刚出头就对沧桑驾轻就熟了。凑合活着吧!是他的口头禅。
洗完澡的学辰挑了几根泡糟了的面,才发现他丢弃的靴子已被李烨穿上,他哭笑不得:“也不怕捂出痱子。”
“不碍事儿,反正我脸上都是爱情的痱子,这鞋归我了啊!”李烨指指青春痘盘踞的脸又指指学辰三千块正价买来的鞋。
“尹工,你衣服啥的都那么贵,你现在挣多少钱?”毕然问。
“他一月3600。”李烨歪嘴说,“不过,等一建聘任手续走完了能涨不少。”
“一建?”毕然跪服,“你刚25,一建就过了?我还以为你是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
学辰了无痕迹地垂下了头,眼神里一丝邈远将他带回曾经的家,古堡般的顶楼上悬着妈妈最喜欢的紫水晶吊灯,花园里爸爸收藏的几辆老爷车占去了玉兰花的位置,比卧室还大上许多的衣帽间满满的熏香味道,淡淡萦绕在他鼻翼十几年。
李烨见他目色悠远猜到了因由,另起话题转移注意力:“听说公司总部新来一个大妞,叫苏滢,姿色不错啊!”
毕然使劲挠头想起那个女孩,说:“哦,她啊,也是马上本科毕业的实习生,跟我一起参加的入职培训,大高个儿,特瘦,长得挺好的。”
“据说她是G服饰韩静泊董事长给弄进来的,这韩董事长的儿子都比苏滢年纪大。”李烨咧开了八卦的大嘴,“这年头,有干爹就是不一样。”
学辰对于李烨比女人还爱乱嚼舌根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都理解不了,就像他不明白当今娱乐圈中流言竟是杀伐宿敌最有力的刀斧。皇城根下,土豪多,富翁也不少,韩静泊一个跨国服装企业的董事长按理说是排不上号的,但他厌弃糟糠另结新欢的掌故人尽皆知,豪门情变本来也不足以引起轰动,把他推上舆论巅峰的是他与众不同的审美意识,据说糟糠美若天仙,新欢丑的掉渣。
提起他来,李烨兴奋难掩:“但也不排除定苏滢正是韩静泊准儿媳的可能性。你们说,韩静泊那原配生的儿子跟这二房生的小崽子,谁能继承大统?”
“谁继承也不会给你一分钱。”学辰特不明白他为什么对韩家的事这么关注。
“唉,人呐,总是对他的反面最感兴趣。要说内涵跟素养,韩静泊跟地产泰斗苏乾宇那是没法比,人家隐退之后随便画幅画还能卖个几千万,也不知道他家里有没有闺女,侄女也行。”李烨又在幻想。
“有也看不上你。哦对了,我这字帖明天还得还回去。”毕然拿起借出很久的那本字帖,一翻开就跃出王羲之的灵动。
李烨拿过沾满墨迹的字帖又看向学辰:“你是不是还有书没还?”
学辰没说话,将精装的《百年孤独》递给他。
李烨也没说话,只把字帖和小说放在一处。
毕然迷惑了,但随即感到他触碰了一个人人避之的开关,便不再发问。
三个人沉默得像封面上小镇图书馆自制的条形码。
“明天我去帮你俩还书。”李烨说。
学辰的道谢只停在唇边,低头看到内刊的头条,《科研基地项目提前半年完工》,文章用鏖战形容抢工,把他们叫做战士,豆腐块大小的版面罗列了开工仪式,出正负零,结构封顶,竣工验收四个时间节点,平平淡淡一句攻坚克难就高度概括了没日没夜连轴转的106天。
公司企业文化部四个娇贵的姐姐对下基层采访这件事情深恶痛绝,工程进行四方验收的时候,学辰接待过其中一个,他看到的是一张比流放宁古塔还要凄楚无助的脸,但是毫无瑕疵的精致装扮却像是欢天喜地到蓝蛙和某位非男友的异性共进晚餐,踩着10厘米的高跟鞋摆开甄嬛娘娘的皇室风范,一只手巧妙地拢住裙角以防走光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学辰的胳膊说:“我的妈爷子,这楼梯结实吗?太晃悠了,人家好晕。”
外行采访内行,双方都很痛苦,比如学辰在解释幼儿园认知水平就可以理解的墙体拉毛工序时,姐姐打岔说:“我跟同事一起吃兰州拉面,就把毛细简称‘拉毛’,哈哈哈哈……”这个淡出鸟来的笑点迸发之后,姐姐话锋一转语:“有女朋友了吗?想找个什么样的,介意年纪比你大点儿的吗?女大三抱金砖,哈哈哈哈……”
学辰很想抽出她的舌头种在陶瓷花盆里,给垂地的绿萝当肥料。自称冯霈的金砖姐姐见他不为钱色所动,撩了撩头发讲了一套无懈可击的逻辑:到施工现场拍照必须戴安全帽,但是戴安全帽一定会弄乱我的发型,而我的发型就是我的命。
结论:学辰去现场拍照片然后用QQ发给她。
脑细胞充满氢气也飞不到姐姐老谋深算的高度,冯霈就这样不卑不亢且天经地义地要到了他公司内部邮箱之外的联系方式,除她之外还有无数美女头像发来好友邀请,不堪其扰的学辰索性把聊天工具换成了kakaotalk,据说他最喜欢的演员兰湛也在用。
或许是他的不冷不热不识抬举得罪了企业文化部的祖宗们,竣工交用这么大一颗桃子都引不来那群精明的猴子下山采访,她们坐在冰窖一样的公司总部办公室,拿振奋人心的辞藻排列组合,C或者P,几分钟敲出项目部两年的业绩。
跑废的鞋,榨干的汗,焦灼的肺,喊哑的嗓子,透支的体力,出卖在施工现场的苍老青春以及没有谁可以真正拥有的光阴,区区二百个印刷低劣的铅字哪里装得下?
“苏滢。”学辰头发上的水晕开稿件署名。
毕然说:“听说人力给她配的师父是企业文化部的冯霈。”
李烨一口方便面噎在嗓子眼儿,灌了半瓶矿泉水后说:“这苏滢真是得了她师父的真传啊,不下来采访就把稿子发了。学辰,你是程经理的徒弟,所以逢考必过,全面发展,生产、技术、经营各个口儿都开花结果。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二建连考三年都没过,没跟对师父。”
毕然说:“给我分的师父是郭庆,他人怎么样?”郭庆跟程山一道去了城里的新工程,还没跟徒弟见过面。
李烨眯起了眼:“跟你一个坑儿里刨出来的。”
搞技术的又闷又犟一根筋,搞生产的能言健谈大嗓门,这是行业特性。
毕然是典型的技术男,李烨是典型的生产男,而学辰介乎两者之间。
程山听说了学辰的事,打电话来安慰:“你们不合适,她物质,俗气,没有精神世界,和你不是一路人。”
或许是吧,她只看到他出众的皮囊,从没洞悉过他灵魂当中深居简出的梦。
马尔克斯走了,留下了不可复制的魔幻现实主义。学辰虚实相生的爱情也走了,诞生了阴暗狭隘又切合实际的新定理。
孤独也是一种残疾。
没有监护者只从属于自己的个体跟失去某种感官或某段肢体一样,是不完整的生命,是病态的异类。
在郊区的最后一日,李烨把字帖和《百年孤独》归还给图书馆,签的是学辰的名字,用的毕然的毛笔。借阅单浮起劣质墨水的恶臭,李烨对她说:“萧萧,等你老了,会发现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玩弄了能给你一切的人。”
她没说话,防辐射服臃肿的粉像寿桃,布满血丝的眼睛也像寿桃。
学辰并不知道李烨为他的尊严抗辩过,他一如既往对自己的人生不闻不问。
把燥热的血埋入草芥,低微并习惯低微,庸俗并适应庸俗,承认自己的残疾然后佯装无碍地活下去,就像小时候被车撞了、被人打了之后兀自爬起来,不去想为什么总是摊上无妄之灾也不去追问为什么失去庇护的人会遇到那么多难以铲除的阻碍。
面对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残酷,无力战斗就只好遗忘,扮演一个失忆者对学辰来说并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