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薰衣草花田阳光正浓,刚到初夏就把风酿成了紫色,花田一侧靠水,水边有条蜿蜒的石子路,一直朝西走下去,仿佛可以通往那轮逗留在长堤上的太阳。
尹学辰立于河岸,杨花吹在脸上像毛躁而淘气的头发,揽风入怀,似幻似真的漂浮感轻安自在。澄碧的天很空很远,看得久了似要把人的形骸吸了去。
他忘记等了多久,等待把时间变得很薄很薄。掌心的卡地亚戒指已经沾上自己的温度,缓缓举至眉间,玫瑰色的金属光立刻夺去了他的脉搏。
学辰颀长的身体晃了晃,呼吸也错乱起来。戒指代表的承诺太过沉重,他怕萧萧拒绝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这个工程结束,他就要离开了,而萧萧是个恋家的本地人。
“尹工。”有个熟悉的男声打断了遐想,工程刚出正负零的时候,这个人来工地检查过,临走时翘起脚上的大头皮鞋居高临下地打起官腔:“你们应该搁大门口儿弄一擦鞋机,满鞋都是土,让哥怎么回家啊?”从那时起,学辰就记住了这个嘴里含着热茄子的欠抽腔调。
学辰吐了口气,回身看到镇里城建科新提拔的副科长秦浩,而秦浩旁边竟是学辰在等的人。漫天杨花顿住了萧萧的脚步,她与学辰之间隔了一片白色洪荒。
萧萧突然间蹲了下来,鬓前的碎发扬起又落下,她抬头,从花田里映出一张安静而粲然的容颜。
“怎么了这是?天还没热起来就中暑啊?”秦浩扶她。
“被石子硌了一下,没事。”她没有让眼中的惊弓之鸟飞出来,镇定自若挽住秦浩的手臂,梨涡时隐时现正如她若有似无的恬淡。
三个人停在越来越弱的阳光之下片刻沉默,只有杨树上的蝉在叫。
秦浩笑道:“你们工地不是揽了个城里边的活儿,人都撤了吗?你还没走呢?”
“是。”学辰在身后握紧拳头,俊秀的脸上刻着无懈可击的云淡风轻,“我、李烨和一个新来的毕业生留下来回访维修,等问题处理得差不多了,就去跟程经理他们汇合。”
“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啊。”秦浩沉下声来挠了挠头,不聪明却佯装睿智的人,心理活动完全反射在眼神之中,完全遮掩不掉极端的狡诈世故或者深刻的不成熟。
学辰眼神一瞬,没有情绪的目光移到她身上,而她坦然与他对视,嘴角微微扬着,弧度是陌生的。
“来不及什么?”学辰问,竭力隐藏神色中的狼狈和落寞。
秦浩揽过身旁的女孩说:“俺俩这周六办事儿,就在你们工地后面那温泉酒店,哥寻思着,你仨要不忙就过来凑个热闹,哎,可不用随份子啊,你们一月就挣那仨瓜俩枣。”
学辰垂下了手,戒指险些滑落。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连发怒的力气也消失了,或许集聚多年的卑微感早已让他习惯了安于命运。
“这么快……”学辰嗫嚅着。
“不算快啦,就那温泉酒店我提前仨月都没订上,这还是人家婚宴取消,我加塞儿才轮上的,还得多谢那对儿谈婚论嫁完了又分手的。”秦浩的话有心还是无心,已经没有揣度的必要了。
“唉对了,萧萧。”秦浩转向即将成为他妻子的人,“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萧萧温柔答着,纤细的眼中露出一丝农村人特有的与大地最为接近的质朴,原始的善孕育万物,广袤的慈悲如早熟的稻穗,初见时吸引学辰的,正是她罕见的质朴。
而此刻,她笑颜依旧,精致的脸上看不出背叛者的不安。
学辰猛地抬首,天旋地转,她轻轻吐出的三个字直接钉入他胸腔,画上一道死符。
秦浩将萧萧搂得更紧,介绍他们认识:“咱们镇最大的工程,科研楼,就是他们极光建设集团盖的。这是项目部的土建工长,尹学辰。尹工,这是我媳妇儿,萧萧。”
学辰僵在那里不说话,萧萧推了推秦浩:“我们走吧。”
“得嘞,咱晚上吃烤鸭去呗,老马他们家那甜面酱特地道,就着现拔的小葱白儿。”秦浩擦过他的身边又停住,哥们儿似的撞了学辰的肩膀,“周六有空就过来,到时候我敬你,以后可能就见不着了,别不给哥面子啊!”
他说了什么学辰一句也没听到,只被萧萧无情的三个字窒住了心神。
不认识。
那么陌生人的生死你还会顾惜吗?
学辰一念闪过,腾身跃入了河中。他听到自己的身体打碎了水面做成的镜子,碎片刺入毛孔,周身溢出冷的血。感官全部被封住,耳畔却还有孩子们的笑,在清冽的溪水边,捉蝌蚪,捕蜻蜓,住在核桃林中的蜗牛路过这群没有家的小孩子,走过的地方有道****的白痕,泥地里个子不高的小男孩在用槐树枝写下他的名字,毫无章法的倒插笔,歪歪扭扭的字迹。
学辰想笑他的字丑,那个男孩子却突然消失了,带走了一夏阳光。黑暗接踵而至,吞噬着学辰的神智和躯体,昏迷之前,他感到这没顶的河水隐了点点薰衣草香,但终究不如记忆中那一方小溪清冽、澄澈。
不知自己醒着还是睡着,喊不出声,手也抬不起来,身体里充斥着另一个身体,重重地压制着他。驱走意识中昏暗的魔鬼时,学辰睁开双眼发现躺在项目部板房的单人床上,李烨光着膀子弯起虾米腰正要抠他手里的戒指,见他醒了笑道:“你小时候除了跆拳道是不是还练过跳水?练跳水的时候是不是忘了学游泳?”
学辰四肢灌了铅,唇上一层白雾。他问:“是萧萧救我的?”
“萧萧以前是游泳队的,所以你跳河是为了验证她还在不在乎你是吗?傻子,秦浩跟萧萧往河边一站,雷打不动,要不是我偷偷跟着,想阻止你把一万多的戒指扔给白眼狼,现在你身上盖的那就是块裹尸布。”
“哦。我欠你一条命呗。”学辰想开玩笑,可为什么嘴角一弯竟是那么累。
“明星们搞对象、生孩子、找小三儿都敢公开,她跟你天天搞地下恋,因为她看上的只是你的脸,压根儿没认真过。”李烨一直以来反对他与萧萧的交往,而学辰一意孤行。
板房南方高耸的科研楼静静俯瞰着学辰和他悄悄成长了一年的爱情。
与萧萧相识那天,科研楼刚盖到3层,土建工长的职位分摊了生产经理和主任工程师的工作,还要筹备一级建造师的考试,忙到天昏地暗的学辰得知镇上有家图书馆便腾出时间借书来看。负责借阅登记的萧萧是个不爱说话的当地姑娘,习惯于优先照顾别人的心所以他没有拒绝她的表白,他道出了自己是孤儿的事实,七岁那年的车祸夺走了他的父母,他的梦想,他的笑。
薰衣草花田里放飞竹蜻蜓的萧萧对他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了,唯一的。”
“我不能给你什么,至少现在不能。”学辰对待这段感情总是迟疑的。
她从正面抱住他,誓言调皮而认真:“我也不能跟家人和朋友公开我们的事,至少现在不能。只要你对我足够好,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服爸妈让我嫁给你,我发誓!”
学辰坐起身,兀自修好了浸水的手机,萧萧的电话便打来了。
“你怎么样了?我打了一天电话你都没接,我……我没下水救你是因为……学辰,我跟秦浩的事,瞒着你是我混蛋。”
“你跟他,多久了?”
“差不多……半年。”
“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短,还好,我不是小三儿。”他不懂,为什么当初坚定到近乎爆裂的萧萧要欺骗自己到最后一刻。
“我不想离开你。可家人反对我和孤儿交往。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三句台词就成功把她塑造为比他更悲惨的世俗观念受害者。
“嗯。”
“学辰,对不起……”
“哦。”
“婚礼,我希望你来。”
“好。”
李烨一听急了,抄起手机喊:“这年头,想立牌坊的*****们都得拜你为师啊,你丫有脸叫学辰去,小爷我就有本事整一哭丧队闹死你们。学辰怎么对你的,你丫这么玩儿他就不怕祖坟里往外爬蛆,生孩子少两肾吗?”
学辰平静地夺过手机继续听着,萧萧哭了,很大声,学辰只是望着科研楼的绿色幕墙发呆,听筒里的字字句句化成了烧过的纸钱灰。
“学辰我只知道你对我好,但是你能给的不是我想要的好,秦浩他给我买了一辆车,还要帮我开个超市。你是有前途,但我等不起。”
“哦,那什么,你一直想要的戒指,我买了,哪天……”
“秦浩已经送我一个了。要不然你退了吧。”
“你以为不想要的东西都能退回去吗?你要退,也得问问人家接不接受。”
“学辰。”萧萧又哭了,“咱俩的事没几个人知道,秦浩也蒙在鼓里,婚礼我希望你来,那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你的机会了。”
萧萧哭得正凶,学辰反倒笑了:“这话说的,我怎么好像真成了第三者呢?李烨说了,就凭我这姿色、身高、大长腿,等进了城,一票大妞任我采撷。其实我也想在走之前跟你断了,既然大家都没认真,好聚好散呗。”
“学辰你这个时候能不能不装?你以为这样我能好受吗?”
“那我鞋带开了不小心绊河里边,你不救我,心里好受吗?”
“……”萧萧了解他的抱负,没当上北京最年轻的项目经理,他自杀也是死不瞑目。
不知她相信了还是更难过了,学辰轻笑,浅如蜻蜓点过的水,漾出一星晕眩。他说:“婚礼我肯定去随份子,但我不可能昧着良心对那姓秦的孙子说恭喜什么的。”
反抗注定的结局是愚不可及的,尽管人类常常这么做。笑着接受或许更加明智,也更有尊严。李烨看着学辰挂断电话静静望向窗外的样子,鼻子一抽一抽的酸胀。你丫真是当演员的料!李烨心里骂着,眼角涌出泪光。
周六的婚礼在当地来讲,排场算是很大了。李烨领取了见者有份的温泉套票便去了大堂经理的办公室,自称是新郎的表哥,为每桌喜宴加了一只价值不菲的澳洲龙虾。
学辰选了花门旁的位置,11点18分,萧萧从楼上款步而来,抹胸婚纱腹部那条红丝带宣告了她没有跳水去救学辰的隐衷。
迷信或者说讲究老理儿的家庭碰上奉子成婚这种越来越见怪不怪的事,新娘子要围上红巾,怀孕的宾客也谢绝观礼,怕妨着新人肚子里的小孩。
她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学辰暗笑自己是个傻子,卡地亚戒指轻轻放入空空如也的酒杯,四处寻不到李烨便一个人出了宴会厅。
李烨早已等在酒店门口,贱贱一乐:“我刚刚跟伴娘搭讪时候,往他们交杯酒里倒了一瓶芥末油。”
学辰笑了出来:“机会难得,你怎不投毒呢?”
“跟你山盟海誓的时候怀了秦浩的崽儿,难怪那天丫对你见死不救呢!哎,你说他们家孩子叫啥名?秦寿怎么样?寿比南山!”
“行了。回去吧。业主有什么事儿,毕然一个人应付不来。”学辰揉揉眼,该死的杨花扑到了睫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