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货车越过乡野,化成飞往南方的雁。
一路上,学辰靠窗睡着,李烨关进密封的车兜里照顾因为晕车而上吐下泻的柴狗睿睿。
工地的围挡映入眼帘,毕然点了脚刹车停在大门前。宿舍整理停当,恹恹欲睡的游魂终于有所攀附,躺进靠窗的下铺,学辰听着音乐补眠。
他听歌,一向单曲循环,真正喜欢的东西他从不会腻。
李烨买了啤酒和盐焗腰果,扯下学辰一只耳机自己戴上,跟着哼哼起来,对《泡沫》进行了本地化的艺术加工。
“阳光下的泡沫儿,是彩色的,就像被骗的我,是幸福的,追究什么对错,你的谎言,基于你还爱我。美丽的泡沫儿……”
学辰被他一吵,陡然醒了,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睁开眼,眸中不见了蔷薇的刺。
“喂,儿化音用这么泛滥,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老北京是吗?”
“不觉得这样一来更虚无、更感伤、更有命运难以把握的无力感吗?”
“没。就觉得挺恶心的。”
“昨晚又失眠了吧,听见你在我下铺翻烙饼来着。”李烨一本正经,脑袋上顶了个瓮似的注目不动,“为萧萧那种女的,不值当!你看看,好好看看,这是哪儿?大北京!你是谁?北京城最年轻的项目经理……在不远的将来。前程似锦的尹大官人,正是在凝心聚力奋发有为的时候啊,你为了一泡沫儿,一个大肚子的泡沫儿,浪费情感,耽误睡眠,值吗?”
学辰没有回答,窗外的夕阳在他唇上描了一笔朱砂。
两人喝光了酒,李烨掏出皱巴巴的超市小票:“亲兄弟明算账啊,一共45块现大洋,给我23行了。你不是想找一个跆拳道馆吗?走,小爷带你去。”
“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你一进城就转向,再说这片儿你又不认识。”
“怎么不认识,我家以前就住南城。”
家。
同事六年了,李烨还是头次听学辰说起诸如此类一开口就牵出血脉的字眼。
每隔不远就可见古时候的红色建筑,名人故居、明清王府、京城会馆、园林名胜,关于它们的典故被圈在方方正正的金属框里,牌匾一样刻在显眼处。学辰走走停停,终于定在了梦回无数次的地方。
曾经的复式三居消失了,他记忆中的家被时光贴上封条。学辰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即使影入斜阳,他也固执地认定那就是东边。拐进陌生的胡同,视线灰暗,耳机的低音更重,这里很静,静得房顶上的瓦砾毛骨悚然。
槐树黑褐的枝桠张牙舞爪,斜插入不堪重负的电线杆,漆黑的乌鸦斜插入行人的眼。石狮子门墩上竟有蜗牛在爬,驮着一座纪念碑,碑文是浅灰色的漩涡线。
天黑了,胡同尽头别有洞天,吵闹的夜又复活了。兰湛的真人比例纸板倾倒在Endless咖啡厅门口,而对面正是他幼时常去的跆拳道馆。学辰扶起纸板摆正,不敢直视偶像的眼睛,他已经很久没追兰湛的新剧了。
近来在忙什么,他一片空白。
他需要空白,把背叛和嫉妒扼杀在空白里,略过千万种痛苦的具象,沿着既定的命运漂流。
道馆比记忆中的面积要大上许多,前台姑娘上前询问:“您好,帅哥是想学跆拳道还是找陪练,或者,要租专用练习室吗?”
简约的黑白两色,装潢不菲,大厅里的年轻人两两竞技。学辰对前台姑娘说:“先随便看看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我们这可是内有乾坤。”前台姑娘带他朝纵深的长廊走去,“两侧是专用练习室,供VIP客户长期租用,所以这片区域比较安静。前面的大厅是教学区,左边的空闲场地是给散客准备的。帅哥,看你这行头……专用练习室还空了两间。”
学辰停下脚步,对她一笑:“我比较有兴趣做散客。”
“哦,那OK啊!”前台姑娘娇柔回应他的笑意,递上价目表,“我可以帮你把费用挂在VIP客户的名下,能打八折。”
“还是按正价走吧,被老板发现你就惨了。”学辰再度穿过长廊,专用练习室走出的一男一女在他正前方吻别,长发披肩的女子侧颜隐在灯影下,看不清晰的温婉落在绛唇之上,而男子的背影是黑色的,很瘦,很冷,遗世独立的桀骜,他没回头,话是对前台姑娘说的:“别忘了给绿萝换水。”
“别忘了规划好的路,别忘了练好街舞和跆拳道,别忘了给绿萝换水,别忘了给小易坤买蜡笔,别忘了我颜睿暄……”
颜睿暄。
七寸照片上半片笑容的主人。
14年前的分别,他对学辰说的最后一句话。
学辰紧跟上去,想看清那张就快被暗夜吞没的脸,他听到前台姑娘说:“韩先生,放心吧,我这就去。”
“韩……”学辰放弃了一跃而冲的念头,不是颜,也不是张,怎么可能会是他。
前台姑娘打开练习室的门,为高脚杯中的绿萝添水,对学辰说:“这韩先生特厉害,有一回我们这儿洪老师要跟他切磋,他居然把洪老师给踹飞了,从那以后,没人敢扰韩先生的清静。这女的吧,时不时来这跟他幽会,我怀疑,韩先生是把这里当偷情据点了。”
“洪老师,不会是洪琛吧?”学辰踏进练习室,想起小时候父母指定给他的血气方刚的未成年跆拳道教练。
“你上过洪老师的课吗?”前台姑娘问。
“嗯,有20年了吧。”当时学辰恨他入骨,讨厌那自以为是的性子,想不到快四十岁的人了,脾气一点没变。
学辰看到韩先生养的那支绿萝在杯中养尊处优,摆出高傲的表情,虽然形单影只却比自己养在土里的多了几分莹润。
水也好,土也罢,草木固守本心,安静地生长。
而人类,总是在适合与适应间丢了自己,还推说是环境改变了意识。
14年了,颜睿暄,你变没变?英国的阳光是否也在你眼中留下刺青,让晨曦不灭,黑暗脱逃。
前台姑娘从没见过一个人发呆也有忧郁的气质,轻推学辰:“帅哥,你跟我们这儿还挺有渊源,我下班了,一起走吧,你车停哪了?”
“我没车。先走了,再见。”对于陌生女孩的殷勤,学辰向来婉拒。
城里的星星不会眨眼,也不够亮,雾霾钻进了行人的脑髓。工地门口,烟熏火燎的小店里,项目部生产组和经营组的年轻人在撸串儿,骂骂咧咧抱怨食堂承包给“集团内部人”之后,顿顿清汤寡水,能把人活活吃成一株绿植。
“男神,过来陪酒,姐今天三十而立。”财务主管刘帆见学辰回来,喊了一嗓子。
学辰远远地笑弯了眼睛:“好,祝你30岁单身快乐。”
“你就不能祝我下次相亲成功吗?”刘帆斟满了酒,自己喝掉。
李烨说:“帆姐,你相亲遇上的奇葩,用库里的钢筋数都数不过来,别太挑了,珍惜眼前人,我不就岁数小点儿么,你忍忍,我给你当备胎,考虑考虑。”
生产经理沉哼着,一语中的:“你小子也就配当人家备胎上的挡尿板,你是盯上刘帆家里那五套房了吧。”
“哪儿啊!”李烨极力辩解,“我是真心觉得帆姐贤惠。姐,接着相,创个相亲次数最多的吉尼斯,然后写本书,就叫《相亲奇葩一朵朵》。”
学辰说:“帆姐,你这么相信缘分的人,别再为了爸妈,勉强自己相亲了。”
“我觉得还是得多相,多看,多选择,缘分可等不来!”劳资员周晓楠拨下整串肉筋,她吃东西不经过嘴,直接塞进肚子,然后直接转成脂肪。
“是,缘分等不来,可也求不得。”学辰的话,让寂静横陈一地,他喝了杯酒就走了,女同胞们自知挽留不住,学辰受不了羊膻味儿,沾上一丁点儿就浑身难受。
回了宿舍,学辰换下衣服泡在水房的塑料盆中,洗完澡再回来时,资料员廖薇正把他的衣服挂上晾衣绳,贤妻良母的手,一寸一寸,抻平褶皱。
“这水房的灯泡该换了,廖薇,认错盆了吧,怎么把我衣服洗了。”学辰拧紧了正在滴水的龙头,预感什么似的转身要回宿舍。
“等一下。”廖薇青涩的脸蛋烧成了紫茄子,“萧萧的事都过去了吧,学辰,我……我问过爸妈,他们说不介意男孩家里没亲人,只要有上进心……”
“廖薇,今天帆姐30岁生日。”学辰打断她。
“哦,我知道,他们在外面聚餐,本来也叫我了,我为了等你,没去。”
“我挺羡慕帆姐的,羡慕她的年纪,到了那个岁数,我才有资格再找女朋友。”
“你,30岁之前不谈朋友了吗?”廖薇怯生生地问。
“除非遇到心之所向。”
“我懂了。”廖薇如释重负地笑着,娇巧的嘴角扣住一星悲凉,“你那盆绿萝快被他们瓜分了,每人剪两枝,现在成了光杆司令。”
“今晚上帮哥洗了衣服,明儿哥送你一个高脚杯,绿萝放里面特别好看。”
“别,我已经够杯具了。”廖薇从容地逃开了。
内向如她,说出那番表白不知需要几夜的辗转反侧,学辰抬头看有明线管的墙壁上多了个鸟巢,泥巴、草丝和燕子唾液一层一层垒砌的窝。小时候在福利院见过燕子筑巢,风雨不歇的一周时间,泥和草就排列成爱巢,爬上去看时,四个鸟蛋中有一只小黄嘴啄破了壳。
睿暄就是在燕子窝下对他说,将来他要做建筑师。
那时的学辰没有梦想,于是就把睿暄的梦做成了自己的。
回忆被泼下来的一盆水浇灭了,进水的耳朵恍如隔世,模模糊糊灌入郭庆闷闷一句嘲讽:“买死贵的衣服,去死贵的道馆,你以为把自己包装成有钱人就能找个大小姐攀龙附凤了?你没家没业的,有廖薇这样踏实的姑娘看上你,知足吧!”
学辰抹去脸上的水,甩甩头发:“我妈对我的启蒙教育就是宁缺粮不缺衣裳。跆拳道是我爸教我的,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练功。你所谓的包装不过是腐败资本家的臭毛病延续到一无所有的我身上,没办法,遗传的。”
“你,你又逃避重点。”比黑牛还倔的郭庆憋得满脸通红,哧哧喷着火药,“不喜欢人家直接拒绝不就得了,你拐弯抹角的,难道要害她等你到30岁不成?”
“我怎么拒绝是我的事,你敢不敢追可关系到你和廖薇两个人的幸福。”
“谁说我喜欢廖薇了?”郭庆想吼又压住了气息,夜,总能加深声音的穿透力。
“你自己正在说。”学辰笑笑。
“我说不过你!”
“庆子!以后遇到真的情敌,拿脏水泼,别浪费太阳能的温水。”
被嫉妒冲昏头的郭庆撞了下学辰肩膀,挤出个抱歉的笑容便走了。
内向如他,为了守护暗恋的女孩不惜与兄弟反目。而自己连直面秦浩的勇气都没有,学辰望着燕巢,心上又打了一个结。
想找师父聊聊,四处寻不到人,原来他已经在宿舍等了。程山那张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脸黝黑锃亮,T型区每个毛孔的根部,长着半粒黑芝麻。
“师父。”真见了面,学辰又不知该聊什么。
程山的脸是阴的,指尖夹的并非烟头而是一道闪电。
“回来了。”
“哦。”
“吃了吗?”
“还没,我不饿。”
“是不饿还是吃不下?”
在师父面前,学辰的诡辩哲学无从运用,沉默,是两个人交心的方式。
“竣封听说你回来了,亲手捏的。”程山掀开已经坨了的饺子,“耗子”和“元宝”大概都是竣封包的。
程山说:“尹学辰这仨字已经贴在7号楼栋号工长的位置了,7号楼是标准化管理的试点,奔着结构长城杯金奖去的,你要是牵不了这个头儿,现在就去把名字撕下来。”
“师父,大剧场的BIM应用节省了300万,科研基地的高周转提前半年竣工,哪次不是我牵的头儿?区区一个结构长城杯,您对我怎么反而不放心了啊。”
“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刚入行时候,我师父对我说的第一句说就是,大丈夫何患无妻。这话,我传给你。”
“一个把儿子名字取作竣工封顶的男人,能找着媳妇也真不容易,师父,有空在这儿变相安慰我,还不如多陪陪竣封呢,对了,他分到几班了?”学辰请君入瓮的本事可不是盖的。
“五年级。”程山打马虎眼。
“五年级几班?”
“3班吧。”
总算找到了回击的枪口,学辰轻快按下扳机:“6班呐,程大经理。自己儿子的事还捋不清呢,管我?”
“赶紧吃吧,猪肉荠菜馅儿的。后天监理来人,你去汇报。”
“行,汇报稿呢?庆子他们写完了吧。”
程山依到门边,一乐:“指着他们?一帮三字经都认不全的主儿,全工地就你文笔好,等你写呢,走了。”
学辰哭笑不得,吃过饺子又洗了遍澡,倒头就坠入了海上的云翳。梦境里,眼睛刺痛难忍,一股风吹走他眼中的沙,睁开眼,发现身体小了很多,脚丫被溪水浸着,蝌蚪的尾巴在发抖。岸上的泥土湿润清新,他生平所见的第一只蜗牛正沿着与它等高的沟壑爬行,那沟壑是用槐树枝写下的字,一笔一划错综复杂,拼成七扭八歪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