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邮报》内部,有各种大大小小的权力中心。2003年,我出版了一本书,对电影制片人哈维·韦恩斯坦进行了一番批评,结果我马上成了《纽约邮报》第六版“闲话”专栏的攻击对象。我打电话给关系不错的第六版主编理查德·约翰逊,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理查德·约翰逊告诉我说,千万不要低估哈维·韦恩斯坦在《纽约邮报》第六版的影响力,当时他说话的口气冷静而且近乎冷酷(韦恩斯坦曾经聘用过理查德·约翰逊担任剧本编剧)。
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打工仔、骗子和恃强凌弱的家伙都能对默多克的新闻采编室施加影响力的话,你就可以想见默多克自己的影响力该有多大。他说什么就能直接在报上登出来。如果你能满足默多克的愿望,如果你能完成默多克交代的任务,你就会感到很兴奋,会有一种莫大的成就感(默多克的很多信息并不准确,听信了很多传闻和各种稗官野史)。
西蒙·詹金斯在他的《争逐荣耀的市场》(The Market for Glory)一书中,介绍了很多报社的老板,书中有一番话是其他美国媒体评论家没有说出来的精辟之言:狡诈的动机和良好的新闻运作是并行不悖的。西蒙·詹金斯指出,比弗布鲁克爵士创立的《每日快报》“经常会攻击无辜人士”,而对“朋友则会非常慷慨”。在西蒙·詹金斯眼中,比弗布鲁克爵士是一个“新闻大师”,因为“他具有新闻敏感性,并且坚信一个好记者应该能够设定读者感兴趣的方向”。
这也代表着默多克的立场:新闻集团应该能够代表它的老板(范围再扩大点,应该能够代表所有股东)的利益,同时也能给予读者他们想要的东西。
这种立场和默多克所谓的“新闻主教”的观点(用他的那个吸引人眼球的伪善的说法)是相悖的,既然他是“主教”,那么你就很难说服他接受其他观点。记者们只能忽视自己的利益,并继续鞭笞某些利益既得者,然而这种虚伪深植于记者的内心了,因此他们写出来的东西也就很难再抓住读者或公众的注意力了。
在新闻集团内,工作人员为了讨好默多克而形成了现代、客观、公正、编辑策划新闻的新闻观,默多克却不以为然,认为这不过是自欺欺人,至少也是装腔作势。
当人们关于保护《华尔街日报》新闻采编独立性的讨论还在继续的时候,默多克每天早上依旧翻阅《华尔街日报》,用笔在上面作一大堆记号,表达他的愤怒、不屑和怀疑。
为默多克工作的编辑能否不这样低三下四,能够工作得更潇洒自如一些,能否不要彻底被默多克影响呢?
有趣的是,在文学体裁中出现了一种新的作品形式:为默多克工作过的编辑如果能活着逃离虎口(这么幸运的人少之又少),都会写上一本回忆录。
这样的事多如牛毛,有时会让在新闻集团工作的记者和编辑认为,新闻从业的意义或是最重要的体验就是对付默多克。你和这个时代其他枭雄较量的经历和对付默多克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默多克才是你生存能力的终极考验。
前《世界新闻报》主编皮尔斯·摩根料想自己总有一天还会回新闻集团工作,因此和默多克的女儿伊丽莎白以及她丈夫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马修·弗洛伊德在他充满温情的回忆录中写道:“默多克就像公民凯恩一样伟大。至少从我个人的经验来看,从来没有发现他有什么恶毒心肠。当我读到别人把他描述成一个大魔头时,我总是感到滑稽可笑。”尽管如此,这番描述并没有给默多克冷酷无情的形象加上好的印象分。默多克报复心强,易怒,性格扭曲(尽管有人把他描述为谦谦君子)。皮尔斯·摩根自己在担任《世界新闻报》主编的过程中,也经常要权衡种种利弊,挖空心思考虑各种应对和全身而退之策。当皮尔斯·摩根离开《世界新闻报》,担任《太阳报》的劲敌《每日镜报》的主编时(他似乎更愿意运营一份日报),按他自己的说法,就像是逃离了默多克的魔掌。也许并不是因为他特别反感默多克(皮尔斯·摩根对默多克还是很敬仰的,在业务合作上也没有太多芥蒂),只是因为他觉得很难和默多克这个老板相处好。如果替默多克打工,那么每分每秒你都要考虑自己的大老板到底想要什么,他会让你觉得有个影子时时刻刻都在跟着你。
2007年6月4日
新闻采编独立性的问题突然间成了班氏家族最重视的问题,他们把这个问题看得比收购价更重要,看得比道琼斯的独立性更重要,比四分五裂的家族关系更重要,比仇恨建议家族卖掉公司的顾问更重要(家族成员有种感觉,就是这些顾问们在引导他们卖掉公司,这种感觉并没有错)。这已经成为一个事关尊严的问题,一个关乎面子的问题,一个涉及道义标准的问题了,不论怎样都得保证新闻采编的自由。
对于这类问题,默多克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他认为这是行将衰亡的旧体制的垂死挣扎,希望能够让新体制有良好的表现。但是,如果你真想实现自己的愿望,那么就得拥有控制权才行。如果你并不占有控制权,那么也就别妄想改变局势的走向。除此以外,默多克认为一切都只不过是罪恶感在作祟而已(或是苍白无力的表面文章)。
2007年6月4日是默多克和班氏家族第一次直接会面的日子,这次会面安排在西52街瓦切特–利顿律所的大会议室里。该律所可以算得上是美国最赚钱的律所了,但是它的办公条件却很简陋。它的办公大楼既不起眼,也不引人注意,再雄心万丈的人,进入这个大楼也都会变得心平气和。
谈判桌旁道琼斯和班氏家族这一边坐着的是迈克尔·埃莱凡特、伊丽莎白·斯蒂尔、莱斯莉·希尔、克里斯托弗·班克罗夫特、彼得·麦克弗森、马蒂·利普顿、乔希·卡梅克。新闻集团这一边坐着的是默多克、首席财务官戴夫·德沃、顾问朗·雅各布斯,还有一个位置是留给正从欧洲赶过来的詹姆斯·默多克。
主持会谈的是马蒂·利普顿,这对默多克是有利的,因为马蒂·利普顿并不讨厌默多克。他和默多克一样,都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公司并购重组风起云涌时代的弄潮儿,是同样的力量在推动着他们向前走。他们俩才是这个会议室里的风云人物,其他人只能算是看客吧!
新闻集团来参加这次会谈的人在5个小时之后得意洋洋地离开了会议室,他们相信,从一开始对方就是有求于自己的。在最初的两小时里,这么多人都在互相寒暄。他们拖延时间的一个主要目的是在等詹姆斯·默多克的到来,因为默多克认为詹姆斯·默多克对这一天的谈判至关重要。后来,默多克告诉我说:“我之所以要让詹姆斯参加这次会谈,是因为这样一来,班氏家族就会觉得我们也是一个家族企业,我们的事业是能够传承下去的。否则,他们就会说‘你现在已经很老了,说不定明天就一命呜呼了,到那时我们该怎么办呢?’或者找类似这样的话。我把詹姆斯找来了,这样他们就无话可说了。”这种做事的方法很像新闻集团的风格,把詹姆斯·默多克当成了秘密武器和杀手锏。詹姆斯·李说让詹姆斯出席这次会谈的正是他:“在会面的前一天,我给默多克打电话,跟他说有没有办法让詹姆斯也出席这次会议。尽管临时让詹姆斯挤出时间从欧洲赶到美国确实很困难,但最后还是做到了。”
会谈的双方坐在一张大桌子两旁,座位间的空隙很大。默多克并没有认真听他们讲话,他们也听不懂默多克嘴里到底在嘟囔些什么。默多克一直在自言自语,说话含混不清而且断断续续。迈克尔·埃莱凡特不禁想:这老头岁数真是够大了。默多克希望能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毕竟是默多克,只不过他最后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就是他并不招人喜欢。
会谈到了中午,侍者把午餐端进了会议室让大家享用。詹姆斯·默多克也终于赶来了,他马上就成了房间里的主角。埃莱凡特觉得,詹姆斯·默多克赶来的目的就是要用花言巧语来蒙骗班氏家族。埃莱凡特也确实对詹姆斯印象深刻。他赶到了会议室,年轻英俊而且自信,如果他没有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那么效果是很好的,但是他说得太多了,给人一种油腔滑调的感觉。不论是什么话题,他都能说得天花乱坠(这一点和他父亲截然不同,在班氏家族成员看来,默多克似乎什么都说不利索)。默多克非常自信地认为,詹姆斯·默多克肯定给伊丽莎白·斯蒂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的能言善辩。
经过差不多3个小时的会谈之后,大家终于谈到了采编独立性的问题。詹姆斯·默多克谈到了他们保护伦敦《泰晤士报》记者和编辑采编独立性的做法。到会谈的当天为止,默多克给道琼斯公司发出的那封保护《华尔街日报》采编独立性的信已经有3周的时间了。但是,班氏家族这边似乎没有什么人花力气来研究一下这一合约到底意味着什么,甚至也没有任何人把默多克和《泰晤士报》签署的协议查阅一下。他们在这个会议室才听到有这么一回事,也是头一次知道这封信。班氏家族成员还默默地说,这对报纸是有好处的。他们还问这份合约该怎样发挥效力,尽管他们早已从《华尔街日报》上得知在一些重要时刻,这种体制根本没有发挥作用。
后来,马蒂·利普顿让新闻集团的人先离开会议室一下,让班氏家族的人商量一番。
这是一种常见的谈判技巧,让自己的谈判对手先冷静一下。但实际上,当天所发生的一切让新闻集团的谈判队伍感到欢欣鼓舞,班氏家族抓不住重点而且对如何保护采编独立性一头雾水的状况让他们欣慰庆幸,因此离开会议室对他们来说也就无所谓了。事实上,他们在隔壁的另一个房间里等了两个小时,然后又重新回到会议室。他们觉得这次会议对新闻集团而言是前进了一大步,因为他们和班氏家族成员直接见面了。
在新闻集团这些人离开会议室的两小时内,马蒂·利普顿、埃莱凡特和彼得·麦克弗森向班氏家族成员介绍了该怎样理解新闻采编独立性,告诉他们在法律上要怎样约定,在现实中又是如何操作的。但是,马蒂·利普顿没有提及的是,其实讲了这么一大通,完全都是废话,因为默多克想要怎样就会变成怎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马蒂·利普顿营造出的这种假象(似乎大家在谈论新闻采编独立性的时候都是友好、平等的),其实是在推销这份合约(他肯定不会直白地说,听我讲,你们这些傻子,这些都是些骗人的把戏)。
当新闻集团的谈判代表再次走进会议室的时候,马蒂·利普顿就谈到了保护新闻采编自由的问题:“你们打算用法律来保护这种采编自由吗?”
“当然没问题,”默多克高兴得想要拥抱班氏家族的每个人。只要他们愿意出让报纸,要他作出什么承诺都没问题。
默多克感到很诧异,因为班氏家族成员竟然把他的承诺当真了。即便不提他自己过去不为人知的违背承诺的事,他们相信这次承诺也是很荒谬的。
默多克后来回忆说:“马蒂·利普顿和埃莱凡特看起来帮了不少忙,其他人都很高兴。我们都觉得那是个美妙的下午。我们从来都没有指望事情能这样顺利。”
克里斯托弗·班克罗夫特用一种礼貌而非冲撞的口气问道,默多克这个人是否值得信赖。默多克大笑道:“你可以问问其他人,我是否值得信赖。”
班氏家族答应会以书面形式答复新闻集团关于保护新闻采编独立性的问题,接着就休会了。
新闻集团这些人兴高采烈地去休息了,他们来到了离瓦切特–利顿律所不远的第五大道666号大楼顶层的雪茄俱乐部,只不过当天抽雪茄的只有朗·雅各布斯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