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易铭不知道这下一步又要干些什么,他正想着,以为又将回到各自牢房。安世绪坐在易铭一旁,指着身后一人,给易铭介绍道:“李老弟,这个是我表弟,范三范不喜公子。”
易铭听了一怔,觉得这范三公子名字怪怪,就仔细再看了一眼,感觉这人也生得奇形怪状一般。长脸高颧骨,人瘦不着肉,一双凤眼,透着邪恶,他看人时,习惯将头扭往一边,显得自大且狂妄。
出于礼貌,易铭不自觉就伸出手去握手,同时自己介绍说道:“公子幸会,在下李三,你我都排行老三,看来咱们有缘。”
那厮只微微颔首,算是见过了,却又将目光以往他处,只剩易铭尴尬的右手还在伸着。
安世绪也嘿嘿憨笑两声,又对易铭说道:“老弟不要见他气,他就这么个脾气。”
易铭其实早就见他气了,对于这种缺乏教养、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易铭真想赏他两个大耳巴子。只是碍于安世绪面子,不好发作,所以口中就自然说道:“哪里哪里……。”
安世绪对他表弟,失望之余,却又说道:“我这表弟名气大得很,听我老爷子说,我那姑父大人先是生了两个表兄,本想再添个千金,所以见到又添了个男的,心里头不高兴,就取名叫不喜。只是哪里知道,这一生七八个,个个都是一坛“老酸菜”,姑父大人就硬是没个闺女。据说太老爷就总是叹气,说满眼望去都是些公子哥,以后就连条亲路都没有……。”
易铭哪里会去关心这些家长里短之事,只与安世绪敷衍着,两人聊不过一刻,那院内狱卒,却稀奇地吹着哨子,催促这七八十个囚犯起身列队。有人又挨了鞭子,这才按照要求站好,一干人等,却是被分成了四拨,易铭看了看,发现那范三,与他和安世绪都给分在了一组里。
易铭不知道下一步又要弄什么玄虚,只得乖乖站在队列里头,站的不久,阳光正烈,汗水却流干了似的,易铭这才感觉嗓子干涩,冒出烟儿一般。
队列里站着的不断被狱卒一个个叫出去,却分四个方向走向院外,那范三排了第一个,出去不久就轮到了易铭。狱卒点了易铭“李三”的名字,易铭将出之前,回首看了看安世绪。安世绪对易铭悄声说道:“兄弟,你只说认识我,都叫我来办就行。”易铭未曾听懂,正想还要问,那皮鞭就落在身上,听得狱卒又骂了一句,易铭狠狠盯了那厮一眼,却又换来两记鞭子。
易铭被带着出过院门,出去就是一条幽静走廊,地下铺着砖,两旁花草绿树,布置得体,走了一会,看见一汪池塘,里头还有假山镂石、成群金鱼。易铭正想看,随身狱卒,拉着他一只手,拽进旁边屋子里。
里面只有两人,一个老者,身着一身便装,因天气热,所以两手的袖子都挽着,此人约莫五六十岁,自坐着,身前摆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铺有白纸墨水钢笔。旁边站着个年纪二十来岁的随从。
易铭刚进屋,还未适应屋内光线,身旁狱卒早说话了,易铭听他说道:“小子,还不跪下?……。”
那老者却开口制止说道:“哎!咱们素不相识,这等俗礼就免了吧。”说罢,和颜悦色,上下左右,看着易铭。身旁狱卒,移过来一条木凳,破天荒地温和请易铭坐了。
易铭这几天,难得受到如此尊重,对这老者,顿时就有好感,他也看了看对面坐着的老者,越发觉得他亲切。眼光再看了看屋子里,见四壁白墙,上挂一条幅,上写六个大字儿曰:“公生明、廉生威。”下部写有密密麻麻小字儿,易铭定睛看完,见写的是郭允礼《官箴》,内容为:“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则吏不敢慢,公****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
除此之外,四壁再无装饰,眼见地面之上,仍旧白砖。只一扇窗户稍感复杂。易铭正看着,不料狱卒出门,又给他端了一大碗水进来,易铭感激不尽,自接过来,一口喝完。
那老者依旧笑眯眯看着易铭,等他喝完水,老者摇着纸扇,语气温和又慢腾腾地问道:“兄弟是哪里人呀?”
易铭想了一想,答道:“大人,在下生于贵州,黔北那一带的。”
那老者听罢,抱拳说道:“哦!原来龙兴之地来的,想我圣祖文皇帝陛下,就是在那儿起的事。”易铭听他又提及自己,因为冲动,差点说自己就是圣祖文皇帝,你这厮有眼不识天颜,还不过来磕头……。不过他只意念一动,真没敢说出来。
老者说罢,又问道:“兄弟家里还有什么人呀?”
易铭只得又想了片刻,说了老实话,他回答道:“我家里人全都在另一个世界里。”
岂知老者误解了,安慰易铭,说道:“兄弟不幸,天有不测风云,节哀顺变吧!兄弟也还有亲戚吧?”
易铭对他,无比信任,只好老老实实回答,易铭说道:“我有兄弟,只是大都忙着各自的事情,我也见不着他们,还有个女儿,只是她还没认我。”
那老者听了,想了一下,转而说道:“哦!是这样啊!这里面很苦的呢!兄弟难道不想想法子?”
易铭莫名其妙就给抓进来,几天来有缘无处伸、有怨无处鸣,这下听这老者说起这个,以为他恐怕就是来过问这些事情的。易铭对此确信无疑,于是,易铭说道:“大人,我是他们错抓的,在下不是新党啊!在下请大人明察……。”
易铭还想说下去,岂料那人一挥手,脸色一变,神色严肃地插话说道:“兄弟,我可不是来关心你这个的,要说冤屈,这天牢随便问一人,都他妈是被冤枉的,你说,是你们错了还是我大秦堂堂刑部衙门错了?”
易铭听了,无言以对,对于自己想在他这儿伸冤的想法,一瞬间就消失殆尽。只听这老者说话间也骂起娘来,言语之间,对于大秦,有些许不满之意,易铭对这老者原本正面的印象,就打了一些折扣。
老者说了一通,自喝了两遍茶水,盯着易铭看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兄弟,你知道这里头关的都是些什么人吗?老夫给你说明白了,这里面关着的,像你们那监区的,都是重犯。就是说大多都要砍脑壳、吃枪子儿,罪大恶极的,还要当众吊死,你老弟懵懵懂懂下去,恐怕也难逃此劫,难道你就不想想办法?”
易铭听了他再三要自己想办法,即使再笨,也都明白了些,他想印证一下自己想法,于是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那老者指着又转进屋子的狱卒,说道:“就这位兄弟,恐怕也干了好些年了,一月俸禄,着实有限……。”老者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就望向易铭背后的年轻人。
果然,那年轻人说道:“我干这行,都十年了,每月百十来元,家里人多,养个家糊个口,一不注意都不行。”
那老者顺着年轻人话题,也说道:“就说我吧!我大秦立国那年,就开始做事,怎么说也还两朝元老了,职级也还不低,就这样,一月俸禄就几百块就给打发了。兄弟不瞒你说,老夫现在住的宅子,都还是租住的,唉!惭愧呀!”
易铭知道这弦外之音,只是他一言不发,在想着用什么话来应对。那老者打开了话匣子,自然一时半刻收不住,易铭又听他说道:“今儿个费大人牌局上,输了十七个人,兄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一个人就抵一万元,大人输了十七个,那就是十七万,你说,咱们费大人该怎么办?十七万呀!他老人家一月俸禄,顶其天就几千块,这下倒好,这一输,就输了好多年……。”
易铭这才明白,原来刚才这牌局,名义上输的是人头儿,好像闲来无事闹着玩一样,实际里每个人都挂了一万元的彩头。易铭起先以为一万元,在自己那儿,算是小钱儿。自听了狱卒说他工资,不过百十元,就眼前这位不知名的爷,也不过几百块,联想到就刚才那牛皮哄哄的费老爷,也只几千。看来大秦这钞票,好比自己年代的英镑,币值不菲的。只是这费大人输了这么多,按道理也与易铭无关,难道,难道要易铭给承担点……。
易铭正遐思神想,老者还在滔滔不绝说着:“兄弟!”老者说道:“我细细看过你的案卷,其中疑点颇多,所谓“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此虽俚言,极为有道。他们说你新党,人证物证全无,你那供词,又前后矛盾,谬误百出。所以老夫以为,兄弟你恐怕真是被冤枉的。本来查无实据,判你死罪,太过牵强……。”
易铭听到这一层,正欲开口,那老者不容他插话,继续说道:“费大人堂堂刑部慎刑司的主事,生平最爱帮人,就他手里头,洗清了不少冤假错案,举凡经他一手沉冤得雪的,不在少数,都莫不感恩戴德,视其为再生父母,我大秦上下,谁人不知“费青天”名号?”
这厮又呡了一口茶水,压低声音,将身体凑向易铭,可能闻着了易铭身上味道,就又将身体退了回去。接着说道:“兄弟,你那不是什么大事儿,包在老哥身上,老哥只要将你冤屈,报知费大人知晓,他那里详加过问,你不就出去了吗!这里头有什么好?老婆儿子看不到,饭也吃不饱,身体还要喂蚊子蚂蚁臭虫,到了冬天,铺盖卷都没得多余的,那要多惨有多惨,兄弟?你说是不是?”
易铭被他说服了,点了点头。那人又道:“我知道你是认得苏飞虎的,虽然进了大狱,前头还死了。这忠礼大王也可怜他,对他家眷,多有照顾,朝廷里头,也还有好些人,所以兄弟你要想想法子,再不想办法就晚了……。”
易铭又只好点点头,那人说道:“就我们费大人,为你这事儿,也要四处奔走、多方协调不是,好些时候还要厚着老脸、低声下气的去求人。我们费大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可往往这样,事情愈发难办。所以,兄弟,你得多少准备点费用,我们费大人也不多用你的,这钱儿还不是花在你自个儿身上。兄弟,你说老哥说的对不对?”
易铭习惯性地点头,听到末了,见老者问他,只好小心问道:“大人,需要多少?”那老者见易铭爽快,居然直奔主题,原本伸着的三根手指就变成了五根,随后说道:“兄弟,五万吧,不能再少了。”
易铭后悔之余,却也拿他无计可施,他身上一文不名,就大秦这钞票什么个样样都还未曾见过,哪里去找这么多钱。他只打定主意,反正自己赤条条一个,要怎样就怎样,大不了就一死而已。然而他并不以为自己会死,他相信自己吉人自有天相,他在等,等那波卡洪塔斯准备好了,就离开这里,反正这儿也没给他留下美好的记忆。只是他昨日晚上联系波卡洪塔斯,得到很不好的结果,照此看来,在自己被处死之前还来不来得及,这却是个问题。
易铭的思绪被那老者打乱,耳听得那人追问道:“兄弟,如何?”
易铭不再幻想,只将眼光望着那人,斩钉截铁说道:“我没钱,一分都没有,除非先放我出去,我找到我那些兄弟伙了,这点钱还真不是问题。”
那人听罢,与这屋子里其余两个,都“嘿嘿”笑了起来,老者连眼泪水都给笑出来了,自掏出手绢,擦拭着。随后说道:“老弟呀!你当我三岁小孩子是不是?放你出去,放你出去我敢找你要呀?你不“倒打一耙”就不错喽。”
说完又笑了两声,突然脸色一变,厉声说道:“老弟,看来刚才老夫说了那么多,你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既然你拿哥子话当耳边风,就莫怪老夫帮不了你。来呀,送客……。”
易铭身后那年轻人,伸手提了易铭脑后领子,拖着就往门外赶。即将出门之际,易铭突然想起了安世绪,他抓住门方子,大声朝屋里喊道:“大人,我有个哥哥叫安世绪,也这里头的,您一会儿见了他,就刚才说的,你找他就是……。”
易铭期望里面传出声音,或者将他留下来,可即使他被拽着直送到原来那间牢房,也没有一丝消息传来。押送他的狱卒打开牢门,就又朝易铭屁股上一踹,易铭就摔了进去。
牢里众人,都围了过来,方世英开口问道:“老弟,如何?”
易铭摇摇头,答道:“老子以为就陪这些达官显贵打麻将,哪晓得是要老子们花钱买命。”
那苗义信难得说话,这会儿也关切问道:“兄弟,他敲诈你多少钱?”
易铭实话实说,回答道:“要老子五万,我没钱,就给押回来了。”
那苗义信听罢,一阵苦笑,说道:“看来兄弟这命,比老哥我要值钱不少,前头带我去,给在下核价一万元,钱到人走。可惜我家里穷,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用,哪里有多余的喂这些狗啊!我老父亲就三亲六戚借了个遍,还不及这十分之一。”
他这样说着,众人均叹息不已,末了,那马六叫道:“我看这大秦要这样下去,将来怕是要变天……。”
马六话音未落,不料被旁边凤云龙生生打断,凤云龙说道:“你这厮不要胡说,当心扒皮抽筋、千刀万剐,我大秦国势蒸蒸日上,皇帝和忠礼大王,还是心怀天下、体恤民情的,这下面胡来,只他们不知道而已,要知道下面这样乌烟瘴气,还不该关的关、该杀的杀,就去年不也杀了好多么!”
凤云龙说完,那苗义信接过话题,却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马六说的,也有道理。就这花钱买命的勾当,难道说上面不知情?说不定这钱经他们手,再一级一级往上送也难说。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那忠礼大王,也难说有传说中的那样好,在下平生只服一人,除此之外,其他的,都他妈一丘之貉,你们说是不是?”
俞有德也不甘寂寞,接着话头,叫道:“各位爷,凤二爷说的这人,我知道,是圣祖文皇帝他老人家。就我小的时候,我老爹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就对着圣祖文皇帝牌位磕头,三跪九叩,一点不敢马虎。还说自圣祖文皇帝那时候起,我们才赶走清军,建了国家,普天之下、寻常百姓,这才衣食无忧……。”
易铭见就俞有德这种社会败类,都在使劲夸着自己,心里竟热腾腾地,只是越这样,他对于自己好好的皇帝不做,偏偏要来这么几次奇特的旅程,致使大秦一乱再乱,所以内心愧疚之情,难以复加。
那俞有德还在说着,他继续说道:“只可惜圣祖文皇帝陛下,逝世的早,要不,怎么会搞成这样……。”
众人觉得他说的莫不有理,所以个个情绪低落,唉声叹气,自是当然,围着又说了一会儿,安世绪嘿嘿笑着,昂首阔步地给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