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一路,是被刺眼的阳光晃醒的。月奴恍然有些不知所踪,她下意识的抬起袖子挡住炙热的阳光,却冷然发现身上穿着一身宽大华贵的嫁衣,她呆了呆,然后凑然之间心口剧痛,好像有什么巨大的沉痛来袭,然后眼泪就大滴大滴的滚落。
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拼命的抱着脑袋开始回想,可是却发现脑海之中乱糟糟一片,无数记忆片段闪现,混淆着叫嚣着,有一种恐惧的心情,好像害怕什么东西会溜走。
心口空落落的,却生疼,她伸手去触碰,并没有伤口,手心什么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她这样难过。
掀开马车帘子,这才发现驾车的是个五十开外的老汉,她尝试开口,“老伯?”
驾车人见她醒了,稍稍放慢了速度,朝她微微一笑,“梁小姐您醒了?”
梁小姐?她茫然一瞬,随即想起自己名叫梁月奴。
“这是哪里?”她皱眉,打量四周,青山四合,碧天如洗,像是往北行了,月奴走出车厢,陡然后脑很痛,伸手去摸,有黑红色的血丝粘在手上。她怔了怔,手不自禁的颤抖,好像有什么东西和这缕血丝一起流走了。
“哦,已经出了洛阳行了三日,大概明天下午就能到京城了。”车夫恭敬的回答。
月奴呆了呆,“洛阳?我在洛阳的么?”
车夫点点头,慢悠悠的道,“是啊,小姐。”
月奴看了身上的嫁衣,又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穿着这身嫁衣?”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车夫摇头,“梁小姐不要问我了,该您知道的,总会想起来的。”
月奴就不说话了,坐在车辙上,四周风景美的不像话,她却提不起兴致来看。车夫拿过一边的干粮递过去,“梁小姐饿了吧,吃这个垫垫肚子吧。您都睡了三天了,不吃点东西不行的。”
月奴接过来了,咬了一口,胃里一阵抽搐,果然是饿了好久了。睡了三天啊,她怎么会睡了三天呢。
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一想事情就疼的厉害。
干脆就什么也不想了,静静的坐在那里。
车夫偷偷的转头看她,然后无声的叹息,他其实也不知道很多,他只以为这个女子是新婚之夜被丈夫抛弃了,虽然那陈公子看着也不像是那样薄情的人。但是谁会在新婚之夜将自己的妻子送走,还不许说。看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必定是被灌了什么药,真可怜啊。
陈公子说,将她送到京城梁王府就好。并且给的银两也多,自然就接下来了。
嫁衣很刺眼,而且很奇怪,嫁衣不是随随便便的就能穿的,月奴打量着身上的喜袍。她记得小时候看见姐姐的嫁衣很漂亮,就想着将来也要穿一次嫁衣,因为女子穿上嫁衣嫁给心爱的人时才是最美丽的。
后来被丢了出来,在大街上乞讨为生,她执着不死的也是这样一身红嫁衣吧。可是那个人娶妻了。
她浑身一僵,很快想起来,少爷娶了宋沉香为妻了啊。她不知道今夕何夕,她只记得从赵王府里冲出来,然后好像就睡了好漫长的时间,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
这之间,又过了多久,发生了些什么,她丁点印象都没有。
她转头看着身边的车夫,“老伯,今年是什么年号了?”
老汉想了想,“元丰十三年了。”
月奴愣住,元丰十三年?她记得少爷娶妻是元丰八年,竟然,过了五年了么?
好久的岁月啊。
她有些无措,有些茫然,她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中间的五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她怎么会去了洛阳,怎么会穿了一身嫁衣的?这五年之间,她经历的人和事,好像全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是谁让你送我去京城梁王府的?”月奴望着车夫,“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请你告诉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车夫本就以为她被人灌了药,此时听她这样讲,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是陈公子啊。”
陈公子?她苦思,却茫然的发现,记忆里面根本没有陈公子这个人存在过。
“难道,我这身嫁衣,也是陈公子的?”她只是试探着问。
却不想那老汉脸色变了变,“您不要再问了,陈公子说了不要多嘴的。”
月奴还待再问,老汉干脆别过头去了。嘴里的干粮索然无味,难道,她是要嫁给陈公子的么?这老汉必定知道什么,可是却不想说,她也无法。
只是她是万万不去梁王府的,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她已经不干净了,怎么可以再出现在少爷面前呢?只怕去了,也会叫他赶走吧。
所以,就这样比较好。
她进了马车,寻思着既然那个陈公子将自己送回京城,而且她确实不记得这么个人,那么她就呆在这里吧。不能看见他,至少可以离的近一些。
寻思着到了京城就随便找一处地方住下来,或者到一个大户人家当下人,或者做些零工养活自己,身上这身嫁衣似乎很华贵,若是送到当铺大抵能换些银子,至少可以撑一段时日。这样打定了主意,月奴就又沉沉睡去了。
马车踏进了京城的地界,果然处处奢华气派,琉璃瓦大红柱子,处处可见商贾贵人的轿子。迎面而来一骑快马朝相反的方向而去,那马的速度太快了,也不怕撞到人,老汉急急稳住马车才没被撞到。
月奴掀起马车帘子探出头来,“怎么了?”
“哦,刚刚有个人骑了匹白马过去了。”老汉回答。
月奴就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下一个路口,消失在了尽头。她身子僵住,虽然知道也许会遇见,却没有想过这么快就擦肩而过。
过去的是赵圣陵,她是不会认错的。
“老伯,就到这里吧。”她笑笑,“不用再往前走了。”
因为再往前就是王爷府了。她不要去那里,她要找个地方藏起来,不然他若是发现自己和他同处一座城池也会嫌弃吧。
老汉就停车了,“姑娘,真的不用送过去?”
月奴坚持的摇头,老汉就妥协了,“好吧,那我就送到这里了。”
老汉掉转马车,和赵圣陵往一个方向去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也许少爷是去洛阳的吧。也许,宋小姐回家探亲迟迟不归,少爷想念了就去了。他从来就是这样的性子,由着心走,想到就做了。
她竟然没有多么难受,收回心神,这才发现身侧很多人对着她看,也对,穿着一身新嫁娘的衣装出现在这里,确实很奇怪啊。印象中,这附近有一家当铺的,她盾着记忆的方向走,果然看到那家当铺还在,她走进去,掌柜正埋首记账,见有人进来,抬头看了一眼。
月奴从头上摸下一个镶翡翠的发簪来,“掌柜的,这个能当多少银子?”
掌柜本见她穿着嫁衣有些奇怪,又见她递过一只发簪,虽然觉得古怪,却还是接了过来,好一会儿,眼底一亮,“呀,这是上好的碧丝翡翠啊,这工艺,只有洛阳的老凤祥才能做的出来啊。”
月奴不动声色的点点头,“那这个,能当多少银子呢?”
掌柜的想了想,“你荣我再细瞧瞧。”
“五十两吧。”好一会儿掌柜的开口,边偷偷的瞧月奴的脸色。
月奴微惊,“五十两?”
“好吧,八十两。”掌柜一咬牙,“真的不能再多了。”
月奴好一会儿没说话,掌柜的见了有些发急,正要说话,月奴点头,“好。”
其实月奴是有些不敢相信,她不相信一个簪子竟然要五十两银子。掌柜却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样的簪子,若是卖给达官贵人,至少能卖到一百五十两。他是见月奴身上衣装华贵,必定不会知道这发簪的价钱。
接过掌柜的递来的银子,月奴转身正要走,掌柜却叫住她,“姑娘,你发上其他的簪子要不要当?”
月奴摸了摸发髻,摇摇头,“不用。”
掌柜这才依依不舍的收回视线来,看得出来,女子身上的首饰都是上等货色,其中一个玉簪子一瞧就不是俗物。但也不好多说,因为这样的人不知道什么来历,若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自然也吃不了兜着走。
抱着八十两银子,月奴去了隔壁的绸缎庄换了一身很简单的素衣,那身华丽的嫁衣她本想卖掉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舍不得,就用黑布抱了背在身后。
瞧瞧天色已经不早,月奴寻思着找个地方落脚,却茫然发现京城这样大却无安生之处。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一处破庙,月奴猛然记起,就是在这里,少爷带她回去的。
她四处看了看,及至傍晚人烟稀少,几个乞丐在墙角昏昏欲睡。月奴知道,这个天对于乞丐来说最为舒服,若是到了冬天,就冷的受不住。
转身又走了一段路,决定今晚先去客栈落脚,然后打听可有空屋出售的。
安顿好了,月奴这才对着镜子看了看,一脸的疲惫之色,拔下发上的发簪朱钗,月奴眉头又皱起来,这些首饰都是上品,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呢?究竟是谁娶她为妻,又是谁将她这五年来的记忆抹去的干干净净呢。
悠悠叹了口气,稍微吃了些东西,好好的洗了把脸,月奴就睡去了。
赵圣陵却连夜在赶路。
今日接到洛阳来的消息,说陈公子大婚夜,不幸打翻了烛台,最后新郎新娘都被烧死了,几乎烧成了灰。他愣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才回神,然后不管不顾的骑了一骑快马就往洛阳赶。
他以为他已经放手了,他以为他的退出成全了她和他,可是为什么才三个月,才三个月啊!才三个月就听到了她死的消息?
他后悔,他恨,他气,他恼,他恨陈默为什么食言了,明明那样保证说会让她快乐的啊,他气陈默怎么得到了却不好好珍惜,他恼他自己怎么就相信了他,他后悔怎么就没有带她走!
若是他知道有一天再见竟然是天人永隔,他说什么也不会放手!
他的月奴,怎么就死了呢?
甚至连最后一眼都没有见到!
快马加鞭赶赴洛阳,然而到的时候,却只看到一把青灰,他想问陈默,他甚至想杀了他,可是他已经死了,他连恨的对象都没有了。
然后就这么又回来了。
他不敢再在洛阳待下去,他会发疯,因为月奴不记得他,在洛阳活过的只有桑寸心,而月奴是活在京城的。
他每夜每夜的做梦,他梦见很多年前在破庙前面,月奴小小的站在那里,就这么安静的望着他,就在他企图靠近的时候,在眼前灰飞烟灭了。
他就惊醒了,然后一个人走去月奴住过的房间睡完下半夜,似乎已经习惯了。
连梦都做成了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