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爷裹着怒气回老宅了。
在竹山上方小爷别的他没看出来,现在一进城他就知道了。
是真有钱。
院儿里风景一绝,占的也该是个绝美的地段,院儿里除了几个打杂的仆从没别人,到显得十分宁静。
枫树高耸入云,正是橘黄色的好时节,风儿一卷,带的都是金色的气息;一汪河水还不是挖了一个坑,直接从渝州城外的湖里通过来,河里养的也不是精美小巧的锦鲤,养的全是大草鱼,鳜鱼,煮起汤来肯定鲜美。
屋子里砌房子用的都是上好的沉木,零散的摆件儿,都有种低调木质的气息,香炉熏香一点,就撒出让人安心的味儿。
这么一瞧,他到真有可能买下座山来。
叶米在这幽静的小院儿里懒叽叽的逛了半天,闲闲的喝茶吃点心挨到了月上中天。
晚上叶米在被窝里想了想,他是该赚钱了。
住这儿还用别人的钱财,总归不好。
可要怎么赚呢?
睡了许久,学的什么早迷糊了。
他现如今也就只会念念经,占占卜了。
靠这两个怎么赚钱?
这是个问题。
带着这个问题的叶米缓缓沉入了梦乡。
梦到了德钦。
还真是他的噩梦。
叶米在梦中清醒的想,又仿佛坠入了更深的梦境。
他看见了年少时在皇宫夹缝中苦苦挣扎的自己。
他是德钦的父亲,宣威帝身旁的暗卫和后宫嫔妃所出的孩子。可笑暗卫一生忠心耿耿,偏偏看上了主子的女人。
那个女人,或者称为他的娘亲,也是不好的,和丈夫的暗卫苟合在一起,偏偏还怀了孕。
他的娘亲是大家闺秀,可活活在深宫中逼疯了自己,皇帝的爱是广泛的,纵使他娘有着绝美的皮囊。
于是她开始糟践自己,还把孩子说成是宣威帝的,可笑时间瞒得住,肚子瞒不住,事发后被别的妃子利用,宣威帝直接赐死了他娘亲,而暗卫,则派去做了极危险的任务,一去不回。
他是被作为小太监养着长大的,小时候准备阉割的时候是德钦拦住了他们。
那时候的德钦还只是天楚几十个皇子儿女中一个贪玩儿的六皇子,平平无奇不得宠但母族势大,才得以好好生存不被欺辱。
在以后得相处中,叶米就知道了德钦是一个识时务的人。
德钦在他最苦的时候救了他,给了他往后吃穿不愁的生活。
还手把手教了他一手绝活儿。
那时候叶米还不叫叶米,他没有姓氏,在深宫里腌臜之处被你一口我一口的喂着长大,活的不如外头的乞丐,公公们看不上他,他们都说他不是适合伺候人的性子。
有的嬷嬷可怜他,就瞒住公公叫他们不对皇上说。
德钦费尽心思查到了他父亲的姓氏,给了他一个姓,叫叶。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
德钦是他的恩人,似亲人一般,如哥哥一样。
叶米静静瞧着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天。
他要被阉割的那时。
那天是个暗沉的阴天,乌云深重,犹如他的遭遇一般黑暗。
宫里人精多事儿也多,像他这样的,宣威帝就是没说这个口,至少也暗示了这个意思,所有人都默认他是小太监,命运是早就刻在磨盘上的石纹,逃不掉,瞧着碍眼。
司务府挑着傍晚的时间指派了两个力气稍大的太监替他阉割。
他们毫不在意,即使面对的是一个孩童惊恐睁大的眼睛,和布满恐惧委屈泪水的脸庞。
他们的心早就硬了。
叶米愣愣看着,他好像变成了这可怜的小孩儿,有人用布条塞进他的嘴巴,还嫌弃的在他衣服上擦擦手,他涨红了脸大声呼救,发出的却只有“唔嗯唔”的声音。
路过的对他视而不见,知道的在一旁静静看戏。
于是他被拖进昏暗的屋子。
他知道迎接自己的会是怎样的处境,暗黑的宫角里长大的孩子,懂得总比寻常人家的多。
可他无力反抗。
这个历来吞噬掉无数人心跳的肮脏地方,从不会因为一个年幼孩子的哭泣而破例。
两个太监死死按住他,哭喊嘶叫到嗓子哑了也没人理睬,他才意识到,是真的完了。
他恐惧的抖着身体克制不住的咽口水,看着向他逼近的太监手中拿着的器具。
手腕被太监用力钳住,嘴里塞了东西让他只能从嗓子眼儿里呜咽出声。
他想疯狂的嘶吼,想逃离这具幼小的无力反抗的躯体。
但没用,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衣服被扯掉,下体一片冰凉。
眼泪腥咸,他好像灵魂脱离又被束缚进这个身体,他绝望的抬头看着房梁,期盼着有个人或物来救救他。
好在,德钦来了。
他后来慢慢回想起这一幕,总觉得蹊跷,德钦堂堂一个皇子,无事到后宫御厨处来干什么。
但偏偏又幸好是他来,只有他来,他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德钦只身一人,但那张脸太有辨识度,宫人们都认识他。
德钦是兴致上头想为他娘亲做一盘糕点,来御厨偷吃了点儿东西,肚子疼,来寻恭房。
就瞧见了叶米挣扎的身影,和无助的呜咽。
太监对他解释说是皇帝的意思,德钦相信了,准备出去时又看了眼叶米。
据后来德钦说,是那个眼神让他改变了主意。
“那时你像个脏兮兮的小猫儿,可怜巴巴的瞧着我,看一眼我就走不动道儿了。”
叶米还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带着点儿少年的稚气还有嘴角微陷的梨涡儿。
这是个天真的皇子。
岁数不大,没经历过朝堂后宫的阴谋,没陷进脏污的人心算计中,保留着一颗真挚的柔软心脏。
德钦带他回了他的府邸。
让叶米有自己的姓氏,还让他上学塾,识字,习武。
他名义上是德钦的属下,但明眼儿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他们更像是兄弟,府邸里的下人都默认了他的地位,他以为他们这辈子就这样过得时候,天楚乱了,国朝气数油尽灯枯。
先是人祸,南方突然有沙布族传播进来的疫病,水污染的病情一直蔓延到了北方,百姓疯狂求生来到京都,可京都地方更小,官员权贵遍布,个个都开罪不起。
权贵们醉生梦死,随意应付着穷人灾民求之不得的生活。
面对可怜的灾民,他们怕被传染,下令让仆从军队大肆屠杀。
于是那一天,军队铁骑踏遍京郊。
天降阴雨,鲜红的血染红了护城河。
孽债累累,从不断绝。
德钦拦不住,他想去灾民区帮助他们,叫大夫去,可大夫有的被权贵撸到了自己府里备着,有的大夫对于这疫病束手无策,干脆卷铺盖逃走了。
施粥也不行,地方知府不肯放粮,灾民只能饿着,饿死了很多人。
渐渐地,谣言四起,有人传出一则消息,说这疫病是上天降下神罚,天楚将灭。
宣威帝被这一气,靠着各种药瓶子吊住的身体终于垮掉,皇帝逝世,举国服丧。
宣威帝一死,德钦的哥哥弟弟们开始了无休止的斗争。
天楚疫病平息后,天灾又起。
北方的冰川崩塌,暗流涌动浮出地面,各种大大小小的洪涝开始爆发。
而这时,德钦的哥哥弟弟们斗的也差不多了,死的死,残的残,空出的皇位变成了烫手山芋。
谁都知道那皇位不能坐,坐了,说不定就是天楚的亡国之君。
天灾人祸,北方已经起了一支起义军队,打着“平天下”的旗号,一路势如破竹,百姓们欣然响应,疫病中天楚官府权贵的行为寒了他们的心,起义军应和了他们的期望,联合了南方的军队,准备一举攻下京都。
老奸巨猾的朝臣们商议了一天一夜。
推出了善良的德钦。
叶米劝了闹了很久,都没有唤回德钦执着的决心,他已经做好决定坐上皇位,清除叛军,拯救百姓于水火中。
可他不行,一个乳臭未干的皇帝什么都不行,他甚至没有好好学过帝王心术,朝臣们阳奉阴违,即使他有一颗拯救苍生的心。
可他没有没有壮士断腕的狠绝。
他只有一捧柔软的心肠,也许这就是他在其余皇子争夺皇位中活下来的原因。
天楚终究亡了。
史书上会记下德钦的一切,会称他是在位最短的一位皇帝,成就不高,是天楚的最后一任皇帝。
叶米冷眼看着天楚的兴亡。
德钦在叛军即将攻入京都的最后一天,带他去了一个地方。
是他府邸后面山上的一间竹屋。
德钦问他能不能陪他一起死。
叶米说能。
德钦笑了很长时间,端起两杯酒,递了一杯给他。
叶米不带迟疑的接过,仰头饮尽。
德钦看的微红了眼眶,也饮下了那杯酒。
随后他们靠在石凳上数星星看月亮,等待着黑白无常的到来。
德钦得意洋洋的对他说起了蜃珠的故事。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听娘亲给我说过一个故事。”
叶米静静地听。
“东海尽头有一处地界,凡人进不得,里面有一物,名曰帆蚌,能产蜃珠,蜃珠之物,沉睡百年,长生不死。”
叶米嘲讽的笑,“何来长生?”
德钦也摇头笑,又低落了语气,“长生不死是假,蜃珠可制幻境,人在其中沉睡百年,气息近无,须臾之醒,人间已过百年光阴。”
叶米蹙起眉。
“避世?”
德钦点点头,叶米盯着德钦红的眼眶,渐渐迷糊了视线。
等叶米再睁眼。
人间已过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