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病房里，经过大家一夜的不懈努力，次日下午，奇迹得以发生，老郑醒了，脱机成功（脱离呼吸机帮助），精神状态恢复得也还不错，完全看不出是刚从死亡线上挣扎着爬回来的人。探视时间段，医院同事陆续造访，嘘长问短，人间冷暖，老郑虽然身上还插着形形色色的管子，仍要坚持一一答复，笑脸相迎。直到最后一个探视的同事走后，他才肯重新合眼休息。这时吴老又带着吴晔走了进来。
“老同学，打搅到你休息，当真是对不住。”听吴老话语，原来两人也是大学同学。
“都说是老同学了，不见外。”老郑睁眼笑笑。
吴老：“你也知道，我这人平时性子不急，可要遇到点什么能勾起兴致的东西，那是不得不刨根问底的，所以刚才得到一些消息，实在按捺不住，便要过来向你当面请教。”
“请教不敢当，说吧。”
“据我所知，昨晚刺伤你的凶手已经缉拿归案，他对伤你之事供认不讳。”
老郑听到凶手被抓，也不见提起多大兴致，淡淡回道：“唉，这人不提也罢，接着说吧。”
“是你学生刘林指认的凶手，他同时听到一些凶手的笔录，刚巧我学生吴晔和他是同窗好友，我也有幸能略知一二。”
老郑没有说话，用眼神默许吴老继续往下讲。
吴老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有一个广东的陈姓病人不远千里过来找你，为求做一台ERCP手术，这人有好多年的胆总管结石病史，反复发作胆道感染，苦不堪言，但由于矽肺的问题，没法接受外科手术，所以闻及这种新式的微创治疗手段，便想一试，至于全国那么大，为什么会找到你这里，全是通过黄大哥的引荐。于是，大概半个多月前，你替他做了ERCP手术，过程还算顺利，病人没多久便出院回家了，可惜……”
老郑打断道：“嗯，确实有这回事，其实你也应该知道了，陈姓病人回家没多久便过世了，他儿子后来来找过我几次，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但真没想到，他居然会以命相搏。”
“这么说，你们争执时，你默认了陈姓病人是死于胆道感染？”
老郑点头：“嗯，事实上，手术确实没有那么成功，我费尽心力，把胆管结石是全部取出来了，但因为这人炎症迁延不愈，有些胆管区域已经形成良性狭窄，我本想再给他置入支架，奈何一直失败，当时我想这狭窄也不是特别厉害，短期内不至于再堵塞胆管，便退了出来，告诉病人家属手术顺利，要他先回家静养，如若胆道感染再发，可再行放置支架。只是没想到……唉，有时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吴老摇摇头，问道：“那你就有没有想过，病人不是死于胆道感染？”
老郑迟疑了一下：“毕竟这用一元论解释的通，而且，我还特地向黄大哥确认过此事。”
“他怎么对你讲的，方便告诉我吗？”
“他为此特地跑了一趟医院，确认了死亡病因系感染性休克，胆道来源感染可疑。”
“那再冒昧的问一句，黄大哥有没有告诉你，他跑医院，还将这陈姓病人尸体封存的事？”
老郑惊讶得摇摇头：“没有。”
“老同学，这就是这件事最蹊跷的地方，昨晚凶手有提到，他父亲死后，黄大哥擅自将他父亲尸体给封存了，但作为一个疾控中心的医生，他凭什么可以封存一个因为胆道感染而死亡的病人，寻思良久，我想到前几天发生的一件事，那时我也刚好去了一趟广东，见过黄大哥，我猜他可能向你隐瞒了一些事实。”吴老看老郑一脸愕然，继续说道，“我们重新回到这件事情本身，那病人做完手术，回去广东，然后，没些日子，确实发生了高热寒战，送至当地卫生院，按照胆道感染经验性治疗，可病情进展很快，并出现黄疸，精神状态急转直下，当地医生考虑符合急性化脓性胆管炎，要求立即转治上级医院，可惜病情进展迅速，救护车刚送到，便不省人事。于是他儿子回北京找你麻烦，你可能觉得当初手术不够完美，以致于对今天这副局面造成了一些影响，便给他退了五千块钱。”
老郑打断道：“五千块钱？我不太明白。”
“对不起，是那凶手接受审讯时提到，手术前曾给你包过五千块的红包。”
“我没收他红包，他有送，我没要，当时只收了一些他带的杏仁饼，说是当地特产。后来他也确有回来找我，期间提到过送礼，于是我加倍给他退的钱，因为我也确有愧疚，总感觉是我做的还不够好，他父亲才会再发感染的，没想到他得寸进尺，还要我赔付他全家五十万，我没有答应。”
吴老笑道：“你是不是让他回去给他父亲做尸检。”
“嗯，没错，我想尸检以后，他们就会知道，他父亲胆道内部的情况有多糟糕。”
“那你知道不知道，他回去真的找了法医，要给他父亲做尸检，与你对簿公堂。”
“我不知道，平时太忙，就没太多心思跟进。”
“老同学，可惜这病人尸检没做成啊，因为第二天，给他尸检的法医也发烧了，全身中毒症状明显，伴发呼吸衰竭，多方会诊考虑是重症肺炎，我刚好也是外请专家团之一。至于为什么会请我会诊，宝山市类似病人已有几例，黄大哥嗅觉敏锐，怀疑这是传染病，才联系的我，而为防止疫情扩散，尸检结束，黄大哥又将那病人尸体隔离保存。结果也不知是不是沟通出了问题，那病人儿子向黄大哥要说法，黄大哥可能没与他说明白，他便以为是你和黄大哥窜通一气对他父亲谋财害命，所以…这才酿成惨剧。”
“听你这么说，那病人也不是死于胆道感染？”
“对，我还特地查过法医尸检的病人病历，他也姓陈，前段时间在北京做过ERCP取石手术。”
老郑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件事情的曲折经过，他听完以后深深的叹了口气，接着摇摇头又闭上了眼。
吴老也轻声叹出口气，言道：“这事，我想黄大哥可能也有他的难处，我和他私交甚好，回头再找他谈谈，给你个答复，你看可以吗，至于那凶手，不管居心为何，肯定逃不过法律的制裁，现在你就安心在此处好好养伤，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尽管和我，和我学生提，都无妨。”
“嗯，谢谢你，请让我先安静一下。”
“嗯。”
吴老点头，领着吴晔出了病房，回到自己的主任办公室。他坐定在自己的椅子上，仿佛有些失神，口中叨叨有词：“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过去片刻，吴老才扭过头来，推了推眼镜，问吴晔：“孩子，还记得这句话吗？”
吴晔点头：“嗯，老师，这是希波克拉底誓言，所有医学生入学时都要念的宣誓词。”
“你知道吗，当年我们入学的时候，因为新生少，要一个个的上台，当着校长的面宣誓，当时大家都是兴奋异常，好像念了宣言，自己就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医生似的，于是个个都是卯足了劲，最早的郝校长也像是很喜欢我们这般意气风发，每一个人念完宣言，都要亲自鼓励我们几句，你猜他怎么对我们说的。”
吴晔摇摇头，笑道：“猜不到，学生听老师讲。”
“郝校长对我说，加油，小伙子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受人信任的好医生的。这话每一个字，我现在还记忆犹新，因为后来回寝室，我特地问了黄大哥，也问了刚才的郑主任，他们听到的，全都一模一样，我们有猜是郝校长早就背熟了的台词。不过，即便如此，郝校长能当面讲给我们听，我们还是深受感动，在日后的学习中，也确实给予我们很大的鼓励，每当有困难，有不太顺心的时候，似乎多多少少有帮助过我们。”
吴老将眼镜摘下，捂捂双眼，叹出口气，接着说道：“后来，参加工作了，我更懂得郝校长话的含义，为什么不是医术高超的好医生，不是品学兼优的好医生，而是受人信任，因为踏入临床，我才真正了解到，医学的乏力，有太多的疾患，是我们所不能的，特别是在重症领域，即便你学得再好，出类拔萃，依然会遇到那么多回天乏术的病患。这个时候，我们最需要什么，我想，只要有病人家属的理解，那便比什么都要来得温暖，其实穷其根本，医学还是门人与人打交道的科学，我们努力学习，刻苦工作，晋升职称，最终还是为得到病人的信任，也只有真正做到受人信任，我们才能做好医生，对不对。”
吴晔点头应道：“嗯。”
“但是，这受人信任说起来容易，要做到当真是任重而道远。许多时候，不是我们不够努力，我们已经付出足够的心血，我们能做到像个勇士一样，去直面人间的生离死别，去正视鲜血的淋漓，去挑战病历书写的无穷无尽，去忍受夜班鏖战的辛酸苦辣，不惧质疑谩骂，不畏考试检查，不放弃任何一个病患。可结果呢，总还会有人不信任你，甚至对你造成人身攻击，以前也只有耳闻，现如今，真真切切的发生在自己身边，那种感觉……”
吴老忽然不说了，闭目思绪良久，然后重新戴上眼镜才继续说：“孩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和你讲这些东西，可能今天我这老同学出事，会对我产生一定的冲击。老师只是希望，希望你不要因此受到太大的影响，你以后的道路还很漫长，还是要努力，只要做好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嗯，老师的话我记住了。”吴晔再次点头。
“你早点回去吧，昨晚看你也在旁参与抢救了一夜，累了，该回去休息一下。”
“那老师再见。”
吴晔应声退出房间，刚要开门，忽又被吴老喊住：“等一下，孩子你过来。”
吴晔走近办公桌，看吴老从抽屉里取出一张便签纸，在上头写了“重症肺炎”，“病毒性肺炎”两个医学词组，然后推向桌前，说道：“孩子，帮老师个忙，就以这两个为关键词，搜索近两年国内外的核心期刊，以及国内的一类、二类甚至三类杂志，找几篇特别点的文章，最好是闻所未闻的病例分享和治疗方法，能让你眼前一亮的那种，大致归纳整理下，下周给我，时间够吗？”
吴老还没等吴晔回话，接着说道：“这样吧，明天是周五，我再给你放一天假，你回学校去查资料，就把这个事办妥当了。”
吴晔不禁有些纳闷，“重症肺炎”“病毒性肺炎”都是重症领域的常见病，老师更是这方面的专家，造诣极深，过往早在SCI上有发表数篇相关论文，按理说老师这级别的高人就如同站在象牙塔尖的白袍法师般，足以俯瞰苍生。他老人家关注的焦点一直也是国内外的核心期刊，追踪新发的研究成果和前沿思维，为啥还要放低身段去查阅更低级别的杂志呢，还把时间追溯至两年前，医学发展本日新月异，那时候很多的研究成果可能在今天看来早已被论证推翻。
唯一的解释可能就是这次神秘的广东宝山之行，老师似乎并不想提及此事，吴晔也没敢多问，就这么领了令牌，早早的退出点将大营。
吴晔走后，屋里只剩下吴老独自一人，此刻万籁俱寂，空气中只飘逸着他平缓的呼吸声。他就这么一直靠在转椅的椅背上，面朝窗外，脑海中浮现起的，反反复复都是那一幕，这就像是黄金的马蹄烙印一般，已深深的嵌进他的灵魂深处。
……
（三天前）
彼时，吴老和赵主任，黄大哥，还有傅海、柯新两位专家，一同走进宝山市医院ICU的隔离病房。房间里，只有一个病人孤零零地躺在正中央，可怜的他四肢被束缚带捆绑在病床床沿，身上插满各种各样的管道，早已面目全非，如同将死非死之人般忍受着临终煎熬。
当一干人走近那病人时，他的意识似乎也被唤醒，只见他费力的睁开双眼，表情异常挣扎，眼看监护仪上的血氧饱和度，确实也达不到理想的标准，呼吸困难给他带来的痛苦吴老能够感同身受，便要靠近，举手作势安慰他。
没想这人更加挣扎了，双目圆睁，直直盯着吴老，吴老注意到他右手好像一直在比划着些什么，细看，似在用力的写字。
“杀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