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晔回到医院已是凌晨时分,天空飘着细雨。
宿舍位于外科大楼地下室,在寒雨夜走入其中,总有一股凉飕飕的感觉。有传言说这里和停尸房挨得近,阴气重的缘故,可住这的人不会因此害怕,一来都是学医的主子,坚定信奉无神论,再者这里夜深人静时依然热闹非凡,有人挑灯夜读备战考研,有人不分昼夜赶课题写论文,还时不时会冒出几个人,起夜去参加抢救或是急诊手术的。这医学生的夜生活当真多姿多彩,只有亲身经历过方知其中辛酸。
吴晔寝室的面积只有不足十平米,置两张双层床、两张书桌,住四号人,属于研究生的标配,比起本科生八号人挤一间屋,还算过得去。吴晔他们寝室。除了吴晔和睡他下铺的刘林,对床还有两位大神,只是在寝室少有露面。
睡下铺的叫于程路,和吴晔同届,地道的北京爷们,家境殷实,长的帅衣品好,有个从大学时便死心塌地跟着的女友,叫子若,读研在医院实习时,两人嫌弃这简陋的住宿条件,便一同搬出去住,床位也就空了出来。
路子学的是病理,当前正在练习取材,干着每天把玩各种器官组织的活,有时是一个生长肿瘤的胃,有时是一个积满石头的肾脏,有时又是一堆血肉模糊,连他也叫不上名来的组织。他所要做的,就是将这些完整的标本一点点的分离切割,做成一条条细长的肉片,甚至还要像大浪淘沙一般,从一大堆血肉中剔出细小的淋巴结。我们总是感叹此等工作之精妙,如钟表匠般心灵手巧,路子每次却总是笑笑,不以为然的将自己比作火锅店配菜的刀工师傅。
睡路子上铺的是林博,但你千万别以为他名叫林博,其实是姓林的博士。这又不得不提医学界的一个怪事,但凡谁谁考上了博士,那他的名字也瞬间升华,多半会被同学同事改成林博、陈博这样子。
林博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是日夜不休的泡在实验室面壁修炼,只有周日才会给自己放一天假,回宿舍小憩。不过林博工作好多年才考上的博士,年纪足足大吴晔他们一轮,人异常沉稳,所以见面虽少,彼此关系都还处的不错。每个周末林博修成归来,便要组织大家一同去聚餐,英雄举杯论江山。
某一次酒后兴起,林博也给大家分享起他的经历。林博出生在湖北农村,家境贫寒,当年考上大学,念的是儿科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到当地的县医院工作,原本以为安稳的小日子已成此生主旋律,但儿时的梦想始终不曾抛弃,成为一名外科医生,吃饭、做梦,他无时不刻在想着,所以直到而立之年,又考上普外科的硕士,之后,凭借不懈的努力,再一步步攀上今天的博士。林博说自己当年离开医院时赔付了不少钱,刚巧又要供养家里的小妹上大学,所以初到北京的时候,存折上只有区区五百大洋。在学校上理论课那半年,他就是靠这宝贵的五百块,加一点微薄的奖学金熬过来的,除了基本生活保障,没敢在别处多花一分钱,连吃饭也就图个温饱,几乎每餐都是白米饭,外加小葱拌豆腐,有时候嘴巴实在没味,就添一瓶最便宜的山西老陈醋,和着一起吃。
也因此,聚餐时,林博都必点一碟小葱拌豆腐,带上他自备的山西老陈醋,那醋夹杂着一股药味,着实让人难受,他却吃得津津有味,说是忆苦思甜,才不悔当初孜孜求学之艰辛。如今,林博的日子已是大有改观,导师待他不薄,每个月都给上两千的生活补助,所以他也卖命苦干,以报师恩。这个点林博一定还在实验室,带着他的伙伴小白鼠、小白兔们熬战,吴晔和刘林则要早早睡去,迎接明日繁重的临床工作。
吴晔怕吵着刘林,不敢再去床底下摸洗漱脸盆,脱去外套径直就要往上铺爬,没想这床“咯吱咯吱”摇得直响,不像底下有人躺着的样子,吴晔用手机微光照射,果然看刘林的床上空空如也。
那么晚,这家伙去哪了,最大可能时和对门的下水道三刀客(泌尿外科,肛肠外科,妇产科)出去买醉,但明早老郑大查房,这家伙必须打起十八分的精神,今晚打死他都不敢这般放荡,索性通电话问个明白。
“喂,叶子你可算是回来啦。”还没等吴晔应一声,刘林抢着说道,“长话短说,你哥我这边很忙,你也赶紧过来,在你主场,ICU,我老板(研究生对老师的称呼)出事了!”
吴晔刚想问及出了什么状况,电话就被无情挂断,看起来真的十万火急,便赶紧披上外套,向ICU跑去。
此时外头的雨下得更大了,好似苍天在嚎啕大哭似的。吴晔到得科室门口,这边早聚了几十号人,像开武林大会似的,吴晔注意到他们中有一些是医院的同事,还有应该是老郑的亲朋好友,除此之外两个身着制服的警察同志格外显眼。
吴晔奋力往前挤,到得前排,就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刘林站在科室大门口。
吴晔问他:“什么情况?”
刘林将他拉到墙角,悄声回道:“老郑这家伙被病人划拉一刀,张力性气胸,还伤到了大血管,失血性休克,要不是事发在医院里,马上拉手术室抢救,早一命呜呼了,现在手术刚整完,放你们科继续观察。”
吴晔有些惊讶:“你老师被捅了,什么人给他捅了,抓到没有?”
“这凶手我哪认识,人也没被抓到,其实当时你哥我刚巧在场,正跟着老郑夜查房呢,突然就一把刀子飞过来,直插老郑心窝,一刀下去,胸口就像是被拧开水龙头似的,血‘哗哗哗’往外飙,太他妈惨烈了。老郑话到嘴边,都还没念叨出一句,捂着胸口就倒了,整得跟抗日剧里的英雄凛然就义似的。现场立马就乱成一锅粥,我和旁边的护士当时还真给吓傻了,眼看着凶手逃之夭夭,才反应过来要赶紧抢救,其实你说这抢救也整不出啥效果来,但好歹老板倒了,怎么着也得整两下你说是不。再说了,要不抢救,就得去追歹徒,但人家手里有刀啊,这事情就没法弄了。”
“那你老板现在怎么样,生命体征还算平稳吧?”
“哪看得到人啊,一出手术室,立马给围得水泄不通,医院领导,亲朋好友,还有我们科室那几个医生护士都连夜赶来,反正态度嘛,总得摆的积极点,你哥我不也是跟到现在吗。要不你进去瞅瞅啥情况,你不是本科室的嘛,对了,你老板也在里头参与抢救。”
“我老板,你说吴老师?”吴晔更加惊讶了,老师当时说得很清楚,自己还要在广东再呆两天,怎么就比自己还早赶回来了。
“你这不废话嘛,老郑刚推到你们科室门口时,你老板亲自开门把人接进去的。”
“不可能,我老师人还在广东,你肯定看走眼了。”
“啊,想啥呢你,樱木花道网络上有千千万万个,你瞅安西教练有几个,这么有特色的人,你哥我还能瞎了眼认错不成。要还不信,你进去瞧瞧不就成了,顺便捎上我,也瞅两眼老郑。”
吴晔是想要进科室看看究竟,带上刘林往里走时,被身旁的两个警察给喊住,吴晔正要表明身份自己是这边的医生,是准备进去参与抢救的,没想这两人找的不是自己,他们的目标是刘林,要带他去警局做下笔录。
刘林走后,吴晔进到科室里头,看一单间里聚满了人,躺在床上的定是老郑无疑,只是被围得水泄不通,也不知倒病床上的老郑境况如何。床头边,两个五十出头的中年背影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吴晔一眼认出老师吴老,旁边个高那位,乍看像是沈院长,细看他指点江山的动作这般潇洒,确凿无疑。床边还有科室的老刘主任,王总等,在调试着各种仪器,丝毫不敢怠慢。护士姐妹们也没有一个闲着,打针测血糖做记录,忙得不亦乐乎。再外圈多是科室一些年轻医生和其他部分的同僚,这个时候轮不到上手,只消在旁细细看着,他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太过用力,将老郑的生命之烛吹灭。
今夜,大家就这么守护在老郑的床边,那不仅是一份对同僚的关心,更象征着一种信念,医务工作者绝不向恶势力低头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