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正午时分,火车驰入一座大城市,行经铁轨线与公路的几处交叉点时,候在黄黑警示杆后面的人和车辆,显得比过往任何一个站点都要多。到得月台上,更是触目惊心,密密麻麻站满全是人,像极小学操场上,千人做广播体操的宏伟场面。
“嗤~~”
火车停住的一刹那,那成千的人群就像是洪水泄闸,疯狂的往前涌。
吴晔初时还注意着窗外那副激情澎湃的景象,冷不防的,身边的窗户忽然塞进一个大麻袋,硬生生的往里挪了挪,从桌板上坠落,紧接着,麻袋后来冒出一个年轻小伙,他顺势也从窗口钻了进来,整个过程轻车熟路,像是常年操练的老手。
“嘿,大哥大姐们,旅途辛苦,一路顺风,小弟俺这里对不住了。”小伙轻拍身上的大棉袄,作鞠笑道。说罢,那小伙整了整麻袋,奋力将他举高,搁上货架,接着就在吴晔斜对面的空座上坐了下来。
小伙后头,又陆续从旁边车窗爬进来另外两个小伙,可惜不得愿,周围早没了空座,只听得他们独自在那里怨天尤人。
车厢外头,长长的人龙也逐渐缩短,吴晔注意到大部分都是外出打工的中青年男性,他们普遍穿着朴素,衣着以灰黑色打底为主,于是在人群的末尾,一个穿粉色呢子短大衣的女孩尤为显眼,她半低沉着头,扎着马尾辫,身材略显清瘦,正随着人群缓缓向车厢靠拢,她的步态优雅,没有丝毫的紧迫感,仿佛与周围月台上那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
也不知怎的,无非就是看着很舒服的感觉,吴晔就这么在窗口一直注视着她,看她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到两个人的距离足够近,到女孩身边的人群已渐渐散尽时,女孩不经意往吴晔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一瞬间,画面烟消云散,仿若时间凝固,岁月倒流,就连吴晔的心脏也一并骤停。下一秒,又像是被除颤仪的电流激醒一般,吴晔恢复知觉,他毫无预兆的从座位上窜起来,快步朝女孩上车的方向冲去,即便是逆行的人流也无法阻挡住他,因为吴晔只想着,自己能早点,再早一点,出现在她的眼前。
“小蝶,小蝶,你为何如此之狠心,哪怕是回国,也不愿意再见我一面!”吴晔心底苦苦呐喊着,朝前狂奔不息。
“你妈妈批!”
“艹!”
周围漫骂声连连,吴晔不在乎,就算如当年金沙江铁索桥上机枪锁道,自己也不甘心放弃前行,这是一份执念,今生都难以放下那女孩的执念。
“小兄弟你干嘛呢,这是要下车吗?”到两节车厢连接段时,吴晔被一只大手拽住,紧紧束缚。回头看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列车乘务员。
吴晔也不想和他理论,点了点头:“嗯。”
“你该不是睡蒙了嘛?瞅你那猴急样,急嘛急,这地是郑州站,至少得停车20分钟。你就在这站5分钟,犯不着急,等人先上完了,成不?”
吴晔想着,要小蝶往自己这边车厢行进还好,假若是反方向走,那估计就麻烦了,看这人山人海的,找人仿如大海捞针。吴晔赶忙改口道:“我不下车,去前面上厕所,急。”
“上嘛厕所,你小样这不是掩耳盗铃嘛,现在是停车时间,厕所门都锁着呢。那嘛,你怕不是想逃票吧,来,你这票我得好好检查检查。”
吴晔有些无奈,但列车员查票他也不敢违抗,乖乖掏出车票。
列车员前后左右瞅了瞅,更来劲了:“你小样这不就是露陷了嘛,车票上这写的嘛,广州-北京,得亏我仔细,老实交代,到底犯了嘛事,急成这德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吴晔无言以对,看人潮一阵阵从身边卷过,不见小蝶的身影,内心越发着急,就要尝试挣脱列车员的纠缠。没想着列车员壮如牦牛,一把将吴晔拽进旁边的小间办公室,甩手摁在床上。
列车员吼道:“小样,老实点,交代清楚了,别磨叽。”
办公室门口霎时聚集起一群看热闹的人,吴晔回头想和列车员解释清楚,刚巧在这一刻,看到门外缓步踱过的小蝶,她也刚巧朝自己这边投来目光,漫不经心的,转瞬便回过头重新前进。
自己好生狼狈,也难怪小蝶要如此不屑,吴晔心灰意冷,便不再发力,乖乖任列车员制伏。
列车员:“小样,念你年纪轻轻,坦白从宽,要那嘛,情节不太严重的话,交出赃物,我可以跟组织汇报从轻发落,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
吴晔:“我真没偷东西。”
“那你倒是急嘛呢,非得逆着人流跑,影响公共秩序?”
“我要去接我女朋友,她刚上车,那个马尾辫粉色妮子大衣的女生,刚从外边走过去。”
列车员探出头去望了一眼,应该是看到了小蝶的背影,他有些相信了吴晔的话,发力的手渐渐松下来,说道:“你起来,我怕是还不能全信你,咱俩一块过去,当面问问那姑娘,到底人家是不是你对象。”
列车员说完拽着吴晔走出办公室,一边嚷嚷着要大家给让开条道,追到离小蝶不足五尺的地方,大声喊道:“哎,前面那穿粉色衣服的姐姐,麻烦留下步。”
小蝶似乎没有听到,依然前行。
列车员回头命令吴晔:“来,你自个去喊她!”
吴晔有些茫然,还是遵从列车员的意思,喊道:“小蝶,小蝶。”
小蝶还是没有听到。
吴晔看着列车员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趁着他还处于将信将疑的状态,一把猛地挣脱开他的控制,扛着人浪朝前突进,三两下便到得她身后,在近乎于一公尺的原点上,伸出手去,拍在她的肩膀上。
“李梦蝶!”吴晔兴奋的大喊出她的名字,可能有些用力过猛,竟吓到了她,她甩过头来,脸上尤有几分惊讶的神色。
“小蝶,好久不见。”吴晔压抑不住自己的内心,笑着喊道。
可是,下一秒,她仍没有丝毫回应,一脸木然。吴晔注意到她的左耳带着一只耳机,兴许里头正在播放着杰伦的新歌《半岛铁盒》,紊乱了自己的呐喊。
“小蝶,小……”吴晔试图最后一次喊出她的昵称,可渐渐的,越来越轻,直到失去发音的勇气。莫名有种窒息的感觉顷刻袭来,像是喉头水肿,令他痛不欲生。
眼前的这个她,难道真的不是小蝶吗?她的五官面容虽然极像小蝶,但透发的气息,是质朴,不如印象中小蝶那般时尚精致;而且,她右耳耳垂下,并没有那颗小蝶独家出品的美痣。吴晔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她似乎也理解,颇有礼貌的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然后又默然转身离去。
身后那双大手袭来,一把将吴晔重新拽回现实。
之后,吴晔花费整整半个小时向列车员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心如死灰,言语中满是沮丧之情,也不知怎的,竟打动了这三五九粗的大汉。列车员亲自把吴晔带到乘务长办公室,帮他查找上车旅客名单,真的没有小蝶的名字。吴晔不觉有些失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火车早驰出郑州站。此刻座位正被另一个翻窗小伙占据着,吴晔与他简单沟通后,那人还算爽快,让了座,看上去第一个翻窗上车的小伙运气比他好上许多,他仍坐在吴晔斜对面,打着小盹。巧合的是,刚被吴晔错认为小蝶的女孩,此刻正静静站在他的身旁,一手扶着座椅靠背,一手提着灰白色的拉杆箱,她没有看吴晔,只是一味的望向车窗外,好似被那里的万千风景所吸引,目不转睛。
吴晔不再敢正脸去看那女孩,但内心又压抑不住自己的冲动,视线始终在她周身不自然的游走,莫名注意到她手中正紧拽着一张车票,再定睛细看,心头大喜,也是北京站下车,只是又有几分怜香惜玉,这还有数个小时的长途行程,这女孩要站到北京,怕是得累个够呛。
“看在她和小蝶如此相像,也算是与我有点缘分。”
心底这么想着,吴晔便要英雄救美给她让座,只是再细想刚还在她面前出丑,这般公然表现,不是摆明对她有想法,搞不好对方早名花有主,给自己一个闭门羹,怕是要颜面散尽。于是内心在这般小煎熬中又挺过个把小时,直到火车进入到下一站。吴晔心思全然不在窗外,也没注意到这是何地,只见斜对座那翻窗小伙突然醒了过来,他站立起来,要从货架上去取行李,接着,女孩坐了下来。
那小伙对女孩笑着说道:“哎,美女,这是你座吗?”
女孩轻轻嗯了一声,默然点头。
“哎,美女,真对不起,俺刚才睡着了,还真没注意到。”
女孩再次点头,浅浅微笑,轻轻回应:“没事的,你也累了。”
那小伙挠挠头,显得更不好意思了:“俺真不是故意的,这样吧,美女俺帮你把行李放上去,这算是赔个不是了。”
说完就去提行李箱,女孩下意识用手护了一下,轻声喊道不用了,可小伙眼疾手快,仍是一把将箱子提上货架。女孩见木已成舟,也不推脱,微微低下头,不敢再看小伙,又是轻声回道谢谢。
“嗯,这样俺心里才好过点嘛,美女要你一会觉得行李拿下来时有些不便,也可以找对坐那两个男生帮忙,出来打拼,甭管上学打工,大家都不容易,互相帮衬着点是应该的。”小伙笑着说完,朝吴晔这方向指点一下。
“嗯,互帮互助,应该的。”吴晔也笑着随声附和,他趁机看了一眼女孩,对方仍低着头,没有看在座任何一个人。
气氛突显尴尬,小伙不再多说转而下车,吴晔也找不到多余的话题,复望向窗外躲避,月台上那扶着小推车的胖阿姨还以为吴晔对她的商品感兴趣,快步靠过来一个劲的推销她的“德州扒鸡”。
到火车再度发动,吴晔才敢靠回椅背闭目养神,他眯缝着眼,偷偷注意到对面的女孩此时已手捧书本,正垂头倾心阅读,她长发披肩,文静典雅,当真有几分知性女神的气质,像极正在泡图书馆发奋的小蝶,心头难免一阵涟漪。
吴晔越看越放不下心头的回忆,越放不下回忆,便越忍不住要去窥视。
忽然,女孩合上书本,站了起来,朝自己走来。吴晔有些惊慌失措,是被人发现自己在偷窥了吗,只要她不嚷嚷开打色狼,一切好说,哪怕是被狠狠数落一番,抑或抽个耳光都心甘情愿。
女孩轻轻戳了戳吴晔的肩膀,吴晔睁眼,她微笑点头致意:“你好,对不起,能帮忙…拿一下行李吗?”
女孩显得很不好意思,声音很轻,还有些发颤,说完又低垂下头,轻咬下嘴唇,生怕接到否定的回答。
这般景象,当真让吴晔好生受宠若惊,赶忙取下拉杆箱,递到女孩身前,女孩遮掩着在密码锁上捣鼓了几下,打开箱子,从里头取出一桶方便面,合上行李箱。
吴晔想着还要帮女孩将行李箱放回去货架,女孩摇摇头:“谢谢,不要再麻烦你了。”
“没事。”说完吴晔抢过行李箱,复堆回货架。
女孩点头致谢,没多说什么,然后捧着方便面往车厢连接段走去。吴晔也重归座位,可早已心如乱麻,不能自已,脑中美好的回忆片段如幻灯片般在眼前接连闪烁,都是关于小蝶的。
吴晔想再看这女孩一眼,确认一下她到底有没有欺骗自己,如果真的不是小蝶,那她为何总是低沉着头躲避目光,连说话都要刻意伪装,压低音量呢。铁了心不相信一个事实,总会编造万千理由去推翻它,为了寻找自己心中满意的答案,吴晔起身也往车厢连接段走去。很顺利,他找到了那女孩,此时她正站在车门边,背对着自己,手捧泡面,望向窗外。吴晔从背后仔细端详着她,注意到女孩的衣着虽然整洁,但那粉色呢子大衣后背有过破损,缝缝补补的痕迹尤为明显,女孩的牛仔裤,打理得很干净,但绝对也是穿过许多年的老款,表面泛起一阵油光,那是历经光阴磨练残留下的印记。这不是小蝶的作风,小蝶家境优越,衣服本多,造型百变,要哪套旧了破了,她决计不会修修补补,都是爽快的通过基金会捐给贫困山区,哪怕是当季她最爱的爆款,也决不妥协,大不了再去专卖店补买一款。这女孩给吴晔的感觉越来越不像小蝶,但他不甘心承认,仍是仔细搜寻着线索,哪怕丝丝能支持她是小蝶的论据,都不想放过。
忽然,那女孩回过头来,两个人的目光在这一瞬间,重叠交织。
吴晔这般直勾勾的盯着人家,总感觉有些不合时宜,便转而冲她憨憨发笑,她也勉强回应,然后迅速低下头,将手心里的泡面盒子掩藏到身后,踩着小碎步从吴晔身边溜过,经过垃圾桶时她将泡面盒子塞了进去,动作有点慌乱。
吴晔心想,原来她真的不是小蝶,可是为什么,即使已经知道她不是小蝶,自己还要锲而不舍去追寻她,想多看她一眼,这好像是一份小冲动,来源于灵魂深处,像什么呢,像是注射了肾上腺素,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浑身有使不完的能量。
为了避免尴尬,吴晔在车厢连接段特地多呆了一阵,刚巧有食品小卖车推过,随手拿下一盒泡面,一包内蒙古奶片,泡面接上热水这才返回座位。那边,女孩早已返回,正自顾低头在阅读,她没有多看吴晔一眼,全神贯注在书本之上。
有模有样的吃过泡面,吴晔又眯上眼休憩,可能是旅途劳累的关系,这一合眼便是睡了好久,再醒过来,窗外已是阴雨缠绵的黄昏,计算时间已将近北京,原本应该开心才对,可此刻内心又矛盾重重,恨不得这时间走得再慢些,就为能陪在她左右,多一时也好。忽然,老天显灵,火车猛然刹车,在铁轨上发出“吱吱”的尖叫声,这应该还在北京市的郊外,怎么回事,车厢里随之传来阵阵疑惑声。吴晔注意到那女孩也合上书本,朝窗外望了两眼。
“哎,火车临时停车,哎,火车临时停车嘞!”原先那人高马大的列车员穿过车厢,高声向旅客通报着。
“这要停多久啊?”有个中年妇女赶忙问道。
“姐姐,10多分钟吧,具体时间您等广播通知,好嘛。”
列车员过后,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女孩重新打开书本,吴晔注意到她将右手悄悄放进口袋,摸索一番,掏出耳机戴上,是最早她上火车时戴得那副,当时没仔细观察,原来这耳机线也是老旧得很,通体泛黄,像是奶粉放久后变质了的颜色,倒是她口袋里播放音乐的设备,应该还算新潮,是进口的MP3吗,反正市面上一般的随身听,CD机个子都蛮大,不至于能单独装进这口袋里头。
此地距离北京足够近,吴晔也不敢再贸然睡去,东瞧瞧西看看,无事可做,干等十几分钟,忽然就听到广播响了起来,说是这临时停车时间要延长到一个小时,车厢里立马又响起层层躁动,吴晔倒不至于太失落,他想着就是能多陪一阵这酷似小蝶的女孩,心头满是得意,不如眯缝起眼假装闭目养神,偷偷瞅她也不至于太过明显。他这般操作着,似睡似醒,直到感觉到火车再度发动,驰向前方。
忽然,吴晔身后不远处发出阵阵骚动,越来越响,他站起来,看那个地方好像还围了一大圈人,里三圈外三圈的,不知道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不一会,那人高马大的列车员从一头冲了过来,高呼着:“都走开点,你们不是没人是医生嘛,没人是医生凑那么近干嘛呢!”
人群稍稍散开了些,吴晔看到一个身背医药箱的女乘务员正站在人群中央,然后,广播也跟着急促响起:“广播紧急寻医,广播紧急寻医,列车第13号车厢有病人突发胸闷胸痛,请列车上广大医务工作者听到广播立即赶往现场,谢谢。”
吴晔想着自己也算是在ICU打拼过一两年,什么急症重症没瞧见过,有信心能帮到病人,他想要出手,又感犹豫,广播里找的是医生,自己虽说名牌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但顶天也就是个层次高一点的实习医生,假若今天处理得当能被夸奖有担当有前途,要失手产生纠纷,只怕是要做一个不自量力的反面典型教材。不如等一分钟吧,没准有更专业的医生赶赴现场,可是没有,要不再多等一分钟,不,不能再等了,吴晔顷刻间下定决心,因为他看到女孩的眼神,此刻也正望向那个方向,她的眼神中满是愁绪,好似阴雨连绵的四月天。
吴晔冲进人群。
“请问你是医生吗?”那女乘务员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有些疑惑。
“我…是,目前在读实习……”
“实…习……这样吧,你有信心吗,要不,你先看,一会有正式医生到场……”
关键时候,还是那人高马大的列车员有魄力:“小张,你可别扭扭捏捏,我瞧这病人不轻,你就让他上,我认识他,我对他有信心,人家是北京XX医科大学的在读研究生。”
听到是知名大学的研究生,周围人好似肃然起敬,有些甚至赞不绝口,乘务员也主动让道,对年轻人表示肯定。
那病人是一个老头,和老伴结对上北京旅游,想到就要到达首都,心头满是激动,忽的撞到长时间的临时停车,便不觉来气,越想是越气,到最后索性气都闷得喘不上来,胸口直堵得慌。
吴晔看老头双目紧闭,双手捂胸,痛苦面容,大汗淋漓,问他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用手指反复戳着左前胸近胸骨的地方。吴晔立马替老头解开外衣,用耳朵贴着老头的胸壁,细细听得一阵,摇摇头,转而看向他老伴,那老太婆此时也是急得团团转,边哭边吼着,爹啊娘啊的叫唤个没完。这时还得靠那大个列车员,只见他单手就将老太婆从座位上提将起来,老太婆被半挂在空中,方才清醒,她哭着回答道:“医生啊,求求你了,你一定要救救我家老头子啊。”
吴晔:“嗯,阿婆你别急,我一定帮你,请问你老伴以前有什么病吗?”
老太婆:“没有的啊,从来都没有这样过的啊。”
吴晔:“高血压有没有。”
“有,这病倒是有,医生说他高血压,他自己说没有的,一直没有吃药,也不去量。”
吴晔:“那糖尿病有没有,哮喘或者支气管炎有没有?”
“血糖也高的,没吃过药,他都不听的啊……呜呜呜。气管炎也怕是有的啊,吃香烟就没停过,几十年了啊,一天半包……呜呜呜。”
吴晔:“那这两天有没有咳嗽咳痰?”
老太婆摇摇头:“没有啊。”
吴晔:“那冠心病呢,有没有?”
“什么是冠心病呀?”
吴晔:“那这段时间,有没有走路走多了,或者爬楼梯时,胸口闷的情况发生?”
“有,有。”老太婆一个劲的点头,“早叫他看,他不看,说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的啊……呜呜。”
一番问诊,吴晔此刻心头约莫已有了答案,首先这老头有高血压、糖尿病病史,没有开展系统诊疗,毫无疑问是心血管意外的高危人群,其次老头最近已经出现了活动后胸口闷的症状,在医学上可以冠名为“劳力性胸闷”这个专业名词,再者通过侧耳倾听胸壁查体,可以听到呼吸音不存在太大的问题,结合病史及最近无呼吸道症状,基本排除呼吸道病变,急性左心衰竭等所致胸闷,听到心跳规律,心音中等,排除心律失常,由此基本可以诊断为冠心病,心肌梗塞待排除。
吴晔问女乘务员医药箱里有什么备药,她打开箱子,多是绷带、敷贴等外科器材,下面才是药品。吴晔第一眼便盯上盒阿司匹林,打开让老头立即服下一颗,然后又翻箱倒柜,找到一个棕色小瓶,“硝酸甘油”,有些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治疗冠心病的药物,那女乘务员跟车久了,大事小事经历过不少,也算是有点阅历,听吴晔说这老头像是冠心病发作,便要打开药瓶让老头含服药片,吴晔赶忙阻止。
吴晔:“先等等,能不能马上给病人先量个血压。”
吴晔的担忧不无道理,硝酸甘油确是冠心病的特效药物,同时用于心肌梗塞患者,也大有脾益,既能扩张冠状动脉改善心脏血供,迅速控制梗死面积扩大,还能起到一定的止痛效果,舒缓病人烦躁不安的情绪,从而降低氧气消耗,增加心肌供氧。但万事有个前提,假设这病人真是严重的心肌梗塞,已经合并心源性休克,那么再用硝酸甘油,只会进一步降低血压,加重休克,进而引起死亡。
好在血压还算正常,吴晔赶忙将硝酸甘油塞进老头的舌下,叮嘱务必含服,不要吞下。这基本的抢救措施算是到位了,吴晔仍有不满,边想着让列车员帮忙广播一下,有没有患心脏病的旅客,分享下自己的随身药物,边坐定在老头身侧,替老头擦汗,徒手按摩心尖部,用言语去安慰老头。
“不要害怕,会好起来的,我就在你身边,到医院前,一刻都不会离开。”
老头总算睁开眼来,看了两眼吴晔,点点头,复合上眼皮。
感觉他的痛苦慢慢在消逝,脸上的神情已经不再如此的紧绷,周围人似乎也看到生命之火重燃的曙光,赞美声,掌声,笑声此起彼伏。
到老头终于也开口说自己好多了,向吴晔表达感激之情时,吴晔也发自内心的露出微笑,这是一份油然而生的成就感。吴晔想要将这份喜悦与人分享,他第一个便想起那名酷似小蝶的女孩,望向她坐的那个方向,原来,此刻,她也正在注视着自己,眼神中满是敬意。吴晔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朝她笑了笑,这一幕,好似回到四年前,在得知药学考试名列全班第一,在图书馆大门前偶遇小蝶分享喜悦时,那封场景,她也若有似无的笑了,和当年一模一样。
“进站啦,进站啦,首都到啦,天安门,长城,我来啦。”火车上,初入北京城的少年们在欢呼雀跃着,将气氛推向高潮。
吴晔想要回到座位,替那女孩将行李箱取下,然后再趁此找个机会,与她同行,做一回护花使者,没想被那女乘务员拦住去路,她问道:“医生同志,这样,我们还需要征询一下您的意见,是否需要呼叫120将病人就近送院。”
“嗯。”吴晔点点头。
“谢谢,另外还有,我们这边还需要履行一些程序,只需要医生同志您帮忙填写几行字。”
“但是我到站了,要马上下车。”
女乘务员笑笑:“不急的,五分钟足够了,火车在北京站要整整停半个小时呢,另外我们也会派专人替你看管好行李。”
听乘务员这么一说,做点笔录,本没什么大不了,也不至于耽误行程,可吴晔还是想马上下车,就为了能再陪那女孩一阵,如果聊得来,还能有机会彼此留下个联系方式。
女乘务员看出吴晔面露难色,问道:“是有同行的伙伴吗,没事,让他在检票口等一下吧,我们很快的,这也是我们的工作,麻烦您配合一下吧,后期可能还会有感谢信发到你们单位,这对您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吧,医生同志,谢谢。”
“那好吧。”
吴晔本也没什么行李,便随女乘务员到了车厢连接段的办公室,刚坐下来,火车便停滞住脚步。吴晔回头,顺着人缝,看到远处的女孩此刻也已经站立起来,是那大个的列车员在替她提行李箱,吴晔便心安了几分,如果那家伙能再留她几时,便再好不过,下车定要给他道个千恩万谢。
吴晔赶紧忙起手头工作,就是在本子上简单记录下今天发生的情况,考虑的诊断及相应的处理措施,然后留个单位名字,联系方式等,本子上是今年发生在这辆火车上,全部的医疗突发状况,少说有上百起,吴晔也不信他们会挨个挨户的写感谢信,便追求效率随意记录一番,反正事情处理好了便已万事大吉。
填好所有该填的,吴晔赶忙跑回原来的车厢,那女孩已经不在了,心头难免有些失落,但车上的旅客还没全部下完,她应该也走得不远。吴晔便强提起精神,前去追赶,速度是极快,不巧在车门这,和两个刚准备上车的大汉撞了个满怀,被他们强行拉住,好一顿臭骂,吴晔也懒得搭理耗费时间,便一个劲的点头认错,这才没耽误掉太多时间。
月台上,此时正飘着细雨,人异常的多,纷纷撑起雨伞,一眼望去,像是陷进了荷花池里,又怎能在莲叶下寻得她的踪迹。可吴晔不死心,往出站的地下通道狂奔不息,无论如何,她能走的,只有这一条路。顺着雨的印记朝前追逐,那袭粉色大衣再度映入眼帘,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尤为显眼,就像是冰清纯洁的赤色火焰,燃点起混沌中的希望之光。
“请等等,等我一下。”吴晔与她并排而行,侧脸望去,原来不是那酷似小蝶的女孩,“对…对不起。”
没有过多的解释,再往前跑去。
前面就是出站检票口了,这鬼地方简直是人山人海,人流有如泄洪闸门上游湍急的洪流,人在这里全像水滴子一般,互相挤压着,翻腾着,一丁一点的往前挪行,只为跃过龙门那一刻的畅快。
只是在人群中漫不经心的惊鸿一瞥,吴晔便已注意到她的存在,就在前边三五米的地方,随波逐流。他暗暗发力,游行的速度便要超过一般人群,周围人不时会冒点小意见,吴晔也全然不在乎,为了再多看她一眼,神马都是浮云。
就在快要出口的地方,吴晔勾到了她的书包,他用尽肺腑之力呼喊道:“请你等等我,好吗?”
女孩确是被吴晔突然的袭击惊吓到了,但她没有回头,兴许是以为被身边出站的人群所推搡,不巧的是,书包侧面的拉链被吴晔撕开,一本书应声落地,是女孩在火车上一直阅读着的小说,是黑色封面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女孩一定很喜欢这本书,所以吴晔赶紧弯腰拾起书本,想要将书本还归女孩。可惜周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书本竟被谁无意踢了一脚,飞到右侧的墙边,吴晔不得不挤回那头,去替女孩捡书。
书是很快捡回来了,可惜再抬头时,女孩却又一次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吴晔全方位搜寻,发现她已经被挤出检票口。真希望她能及时发现书本丢失,下意识的在外头等候上一阵,等候好心人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物归原主,但她没有,没有任何回头的意思,径直往前,小跑着朝地铁站的方向而去,会不会是急着去赶末班的地铁。
吴晔见情势不妙,一发狠,更加用力的往前挤,没多久也从检票口滑出,他提起百米冲刺的劲头,奋力向着地铁站狂奔。玩命追到地铁站月台时,右手边,一班地铁刚好启动,他透过车窗,清晰的看到那个背影,那团粉色的希望之光,驰向远方,那是一个黑漆漆,无尽无边的黑洞,将她吞噬殆尽。
吴晔不觉有些失落,但很快,心头再次燃起花火,他捧起掌心的书,注意到这是一本图书馆外借的书籍,翻开,清楚的看到第一页贴着一封标签:“京华师范大学图书编号0031629199。”
(第一章,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