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中午,刘林被紧急送往小龙山医院,按疑似病例管理。
那是一辆疾驰而来的救护车,和三个行色匆匆的隔离服,他们下车,你取担架,我抱氧气枕,他提抢救箱,极为默契,接着一股脑冲进楼道,像是训练有素的特种部队突击目标似的,然后,就听见楼下房间里好一阵嘈杂。每当动静稍稍大一些的时候,吴晔的心都会随之一紧,他害怕,害怕挚友会发生不测,因为一般抢救状态时,闹出响声往往意味着病情的剧变,或是手忙脚乱时的无措,或是争分夺秒时的紧张。好在嘈杂很快便平静了,但愿他的生命体征也如此时祥和的气氛般平稳。
响声转移到楼道里时,没过多久,吴晔便看到两个隔离服一前一后抬着担架从楼道里出来,刘林安静的躺在担架之上,他好像仍是昏睡着,紧闭双眼,鼻孔里插着吸氧导管,连接到氧气抱枕,被另一个稍显瘦弱的隔离服紧抱着。他们就这么簇拥着病人,将他举上救护车的后舱。
就在担架要完全滑入后舱的一刹那,吴晔仿佛看到他的眼睛睁开了,眼神中满是伤感,正直直的注视着自己,仿佛在诉说着千万个对不起。
“嘀嘟嘀嘟~”
伴随着一阵长啸,救护车驰远了,像是一道白昼流星,划破隔离区的寂静。
之后,没过多久,有另一群隔离服光顾到此。
吴晔已然料到剧本的下一幕定然会如此上演,然后也早在心中编排好应对的台词。
他们能问的问题,无非是你为什么要擅自闯入别人房间,为什么要破坏隔离区的规章制度,没做好防护措施就不怕感染吗,此类云云。
那么如是回答便是,首先必须点名批评隔离区工作人员的失职,而自己又不过是担心至交好友的安危,这才铤而走险,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假如你的亲人好友在你面前发生危难,你会见死不救吗,这本是人之常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天生本能。
没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这群人根本不按套路出牌,找到吴晔时当头便是一顿喝斥,全是高亢的惊叹号,压根就寻不着柔和的疑问号。哪怕,他们也承认存在工作人员管理方面的失误,但不上报组织私自行动,就是难于饶恕的错误。他们扬言要上报到吴晔工作的医院,可当得知眼前不过是个还未毕业的在读学生时,又倍感诧异,但话已出口,转眼收回又显尴尬,便改口要上报给学校和吴晔的导师。
之后,语气稍稍柔和,询问道或多或少有没有做一些自我防护。吴晔如是回答,他说出刘林房间时,便已将最外层的衣衫裤子褪下,以及套头的塑料袋和最外层的口罩,返回自己房间时又特地跑去天台,将其余的外套和口罩全部褪下,回来后也是第一时间洗手消毒全身清洁,要他们不信,现如今还可以去天台核实,那层层叠叠的衣裤就堆放在角落里,像是切尔诺贝利地下室的那堆消防服,危险却充满着纪念意义。
他们立即安排工作人员去处理那堆可怕的简易防护服,一一核实过后,又与上级专家沟通,电话里,专家组确认了吴晔较低的感染风险,于是同意他继续留在这个房间接受隔离观察,只是隔离期会相应延长,因为方才接触过疑似病例的缘故,要重新刷新14天的隔离观察时间,且这期间不再安排外出放风,必须老老实实待在房间之内。
他们走后,紧接着又过来一群隔离服,在各层楼道里,各个房间里,各条管道里喷洒消毒,认真细致,无微不至,以此杜绝气溶胶传播的可能性。整栋楼房里,消毒液刺鼻的气味无所不在的弥漫着,而一条长长的黄色警戒带,在楼道口凭空竖起,将整栋楼房与世隔绝,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此刻的内心都是绝望的。
下午,吴晔忽然收到几套崭新的衣裤,心情略感宽慰,带货的工作人员并告诉他,有人打电话到前台找他,是否方便转接,那一刻,他的心情急转直上,像是坐进螺旋起飞的升降机,直冲苍穹。他猜电话一定是刘林打过来的,这小子天生福运,得到及时救治,肯定已经转危为安,这不,知恩道谢来了。没想电话那头的声音,是导师吴老的,他的内心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原以为要受到老师严厉的苛责批评,然而并没有,老师仍是印象中那般和蔼可亲。
“孩子,你还好吗?”
“我,我很好,老师。”
“嗯,没事就好,但孩子,请你以后每天都要测量体温,不要掉以轻心。”
“嗯,老师我记住了。”
“……“
对话忽然僵住了,空气一时间都变得无比安静,持续有半分钟的光景,最终还是吴晔率先打破了尴尬:“老师,对不起,让您为我操心了,今天我的所作所为,确实存在欠妥当的地方。”
“孩子,我也略有耳闻,但光凭他们所描述去判断是非对错,肯定有失偏颇,我想,那也不是你在老师心目中该有的那副形象。”吴老顿了顿,接着说道,“孩子,把你所做的都说出来,务必不要有所保留,坦坦荡荡的,老师能帮到你的地方,一定会不留余力的。”
吴晔于是将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的诉说着。吴老认真的听着,一边还嗯几声表示附和,或是聊表安慰。
听完一整窜故事,吴老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他接着说道:“孩子,假如真像你所说那般,我是很能够理解你的。在我看来,你的奋不顾身只能说是人之常情,要换作是年轻时,我没准也会像你这般冲动一回,救死扶伤本就是我们医者的天性嘛,何况眼前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嗯,老师,其实我当时都没有多想,只是希望早点救出我最好的朋友。”
吴老轻声笑了笑,接着说道,“孩子,所以说这事怨不得你,你的动机,或者说出发点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只是表达方式上过于激进了,我会替你向学校,以及隔离点的领导解释清楚,但请你今后一定要遵守规矩,这样可以吗?”
“可以的,谢谢老师。”
“嗯,那你可要记住了。”
“记住了。”
“好,孩子,最后,再给你提一点要求,你要是有空,建议你写一封检讨书,或者说是陈情书,将过程详细描述,真实还原,包括你救人心切的动机,务必不要胡编乱造,并试着自我反省一下,只要得到大家的理解,便也不会受到太严厉的惩罚,因为你本来就是有功之人,是抗疫的英雄,小小的错误不该掩盖你伟大的丰碑。”
“老师我下午就写。”
“好,孩子,那就抓紧,把电话挂了吧。”
“嗯,老师再见。”
吴晔让老师先挂断电话,接着便埋头在书桌前起草起自己的检讨大业。并没有写上很多字,窗台外,她慕然又闯进他的视野,如微风抚面,如清雨沐田,如轻舞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