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又开出数个小时,外边的天色已真正亮透,可硬卧车厢上的大部分旅人,仍是东倒西歪的半仰半躺着,好似中了武林邪教的迷魂香,怎么都睡不醒。
吴晔早年有读到过相关的文献,专家解释说那是因为火车行驶过程中那股晃晃悠悠的劲,让人仿佛记忆印随至孩提时代的摇篮,所以条件反射般的容易陷入沉睡;这听起来不无道理,那么火车放缓脚步进站时,所有醒着的人都会不自主的看向月台上的白色站台标牌,是不是也是一种条件反射呢?
刚巧火车慢了下来,月台与火车并肩而驰之时,吴晔注意到所有人,都如同巴普洛夫的狗一样,一致望向窗外,他们都在捕捉那稍纵即逝的站台标牌吗?答案是肯定的,周围很快传来小孩的叫声。
“信阳站。”
那一瞬间,无数的心酸往事,就同油井迸发一般,涌上吴晔的心头。
(回忆1)
“嘿,你好,这里。”吴晔回过头,眼前是一个扎着两条细长麻花辫的小姑娘,她双手背在身后,正冲着自己微笑。
“你……你好。”
她仍是面带微笑,点头道:“你好,我叫李梦蝶,来自信阳,你可以叫我小蝶。”
快10年了,初识小蝶,还是在新生入学的军训课上,这是个长相甜美的小妮子,性格活泼开朗,周围自然也总是一堆男生环绕着。
(回忆2)
“嘿,小叶子,小叶子,下午老师布置的实验课是观察男性精子的形态与活动,你……能不能为我们宿舍的六个好姐妹牺牲一下啊?”
小叶子,是她为吴晔取的外号,只因为名字里有一个谐音的“晔”字,至于更深层的意义,则是她看《还珠格格》入了迷,总爱把自己喻为老佛爷,凌驾于小叶子这个公公之上。吴晔也不生气,从没反驳过她,只道是你叫我便应,他觉着这更像是彼此间的昵称。
(回忆3)
“立正!”小蝶用长柄伞尖抽打吴晔的球鞋,直到完全的站直,她才满意的点点头。接着她白白净净的脸渐渐的凑近吴晔,到了一个男男和女女都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吸的临界距离,说实话吴晔不敢作非分之想,但仍是下意识的闭上双眼。
“啪~~”脚指头被猛地跺了一下,吴晔睁开眼,看到小蝶已和自己保持开一段距离,正双手叉腰,嘟起了嘴,愤愤不平的说道:“哼,小叶子,坦白从宽,你刚才在想什么呢。”
“我……”吴晔一时语塞。
“哎,小叶子我告诉你,你态度得放端正点,明天就是诊断课的查体考试了,甲状腺的查体可是重中之重,往年实践考试也最容易挂科的点。”
(回忆4)
“嘿,小叶子,老实交代哦,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寝室的阿兰啊,要不要我替你们撮合撮合?”寝室联谊聚餐回来的路上,小蝶一直坏笑着,“嘿,发什么呆,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是要好好规划一下,把自己嫁出去了嘛。”
“我……”和小蝶在一起的时候,吴晔的不自然展露无遗。
“我啥呀,喜欢就说呗,要不喜欢阿兰,怎么见你总是对人家无事献殷勤呢?”
吴晔是有刻意对阿兰好,但都是为了能接近小蝶,他从没谈过恋爱,不擅在女生面前表达自己真实的情感,但这次,他真怕小蝶误会,想要解释清楚,并向对方表达自己的好感,欲言欲止:“我,其实我对阿兰她……”
小蝶忽然开口打断吴晔,语气中听上去有些许小生气:“哼,小叶子,喜欢就直说,还怕本宫不帮你吗,咱俩啥关系呢,好哥们不是吗?”
说真的,三年相处下来,吴晔早已对小蝶是万般喜爱,奈何羞于表白,或许是因为对方显赫的家室;同学间一直流传着,小蝶的父亲是当地的高官,而吴晔,却只是工薪阶层家庭的孩子,父母在前些年的大改革中还都下了岗,全家能供养着读大学已是精疲力竭。
(回忆5)
“小叶子,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去哪家医院实习不都一样嘛,只要你肯下工夫,来日考上硕士研究生,还怕找不到好的工作吗。”小蝶一直拽拉着吴晔的衣袖,嘟囔着,“大不了,大不了,我也不去北京301医院实习了,我陪你,我陪你,别这样好不好,好不好,呜……”
小蝶也流下了热泪。
大四那年,因为在实习分配考试中发挥失常,吴晔只被安排到一家地方的三乙医院实习,那次挫折对吴晔着实打击不小,搞得他整日浑浑噩噩,茶饭不思;那段最苦难的日子,都是小蝶、还有好兄弟刘林陪着,才勉强熬过来的。
(回忆6)
“小叶子,这是我特地从崇文门带的北京烤鸭,还热乎着呢,一路上他一直吵着要去你胃里旅游,我就当一回好人,顺路给他捎过来了。”
小蝶没有动手,只是看着吴晔吃,看着看着,就不自主的笑了。
“小叶子,后面是考研攻坚的三个月,我不能再像前段时间那样,每个月过来看你了,这些日子大家都很忙,要有什么学习的心得,互相通个电话交流一下吧,对了,你也别学太晚啊,一定要注意身体,考研的政治老师说,相信毛爷爷准没错,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嘛。”
寒冬腊月,考研闭关苦读的日子,除了并肩战斗的好哥们刘林,总有小蝶时不时送达的关怀,温暖着吴晔的心。那时,吴晔早已感觉到小蝶对自己的好意超越了普通的友情,但他不敢接受,他只能暗暗下定决心,要努力,努力奋斗,去缩小自己和小蝶之间的差距,待到金榜题名之时,再去向那女孩示爱。
(回忆7)
考研成绩放榜之日,吴晔感觉自己一定即将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那个人,他甚至在妄想着,自己即将去牵披着白色婚纱的女神小蝶得双手,两个人一起将爱情故事谱写得完美无瑕。
写下情书,一字一句的照着背诵不下千遍万遍,信心十足的拨通了小蝶的寝室电话。
“小叶子,对不起。”电话那头的小蝶似乎在隐隐啜泣着。
“怎么了?怎么了?小蝶你怎么了?”吴晔心急如焚,早已将背好的情话忘得一干二净。
“小叶子,我没有考上,对不起。”
似乎真的哭了。
“小蝶……”
“小…小叶子,我家里…家里都已经安排好了,下个月,下个月我就走了,去…去加拿大。”
接着,电话就挂断了。不论吴晔如何拨打,电话那头尽是反复的盲音……
(回忆8)
拍毕业照的日子,吴晔都再没有见到小蝶,再有小蝶的消息,已经是研二的时候了,那时候和小蝶同寝室的阿兰回北京进修,聚餐时告诉的吴晔,小蝶今年已经申请到多伦多大学硕士攻读资格,而且还谈了一个男朋友,两人是同学,男孩是加拿大当地人,很帅很man,小蝶过得很好,以后可能也要长期定居在那边了。还有一张电脑照片,是E-mail过来的,照片中的小蝶抱着一个高个、金发的外国男人,两个人都带着墨镜,穿着滑雪的装备,站在苍茫的雪原之上,笑得特别开心。
看到这张照片时,说真的,吴晔居然特别的高兴,只是因为现在的小蝶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一旁的刘林愤愤不平,念叨着:“叶子,不是哥说你,你瞧瞧你这出息,自己喜欢的女人就这么和一个洋鬼子抱在一起,亏你还笑得出来!”
“我们之间的爱情,本就有缘无份。”吴晔苦笑。
这原本就是一条永远难于逾越的鸿沟啊,像极牛郎星与织女星,灿漫星空间,彼此心心相印间那一指之距,在浩渺宇宙中,却是隔着一千光年,一万光年,遥不可及。
刘林:“怎么就不可能了,哥看你是中‘痞子蔡’的毒太深,什么太平洋的水浇不灭的爱情,你爱情悲剧看多了,自己难免也要悲剧。”
一旁的阿兰忽然搭话道:“要我说句公道话啊,我看也是小叶子你自己不争气,想当初你可一直是我们寝室话题的焦点人物呢,我们也老爱拿他开小蝶的玩笑,你猜小蝶怎么回应的,人家居然大方承认,后来我们可就纳闷了,这么优秀的姑娘主动喜欢别人,这好事怎么就如此多磨难成,真是气得天天骂小叶子是个不可理喻的木头人呢。”
刘林:“阿兰,你什么意思呢,我们家叶子是木讷,不解风情;但李梦蝶就完全没问题吗,要真喜欢我们家叶子,再多等等就不行吗,真的不行吗,非要绝情的断了一切联系,不就是为了飞出去抱洋鬼子吗,谁都知道那金发碧眼引人入胜,你碍于情面不好说,我刘林还不懂吗。”
阿兰:“你这话未免有些……”
刘林语气有点上来:“阿兰,我没说错,李梦蝶那女人走之前,我们家叶子是打算要表白的,可是她真没给机会,而且去加拿大,我打赌本来就是考研失败的一条退路,她既然选择铁下心不联系,那便是早做出的打算,女人啊,这坏心思,我刘林还是见识过不少的;关键阿兰你是真不知道,这几年我们家叶子是怎么过来的,人家把他当备胎,该甩之时便轻易甩了,可他心里压根就没放下过这个女人,多少个夜晚,只要他说梦话,就准有李梦蝶这个名字,现在倒好,叶子苦等两年等到了什么,你说这事看起来怎么就能那么龌龊,你知道给我的感觉像什么吗?”
阿兰和吴晔都没有作声。
刘林提起酒杯,一饮而尽,继续说:“那感觉就像是你被高楼阳台上一个美女所吸引,人家也天天朝你抛媚眼,给你希望,要你天天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后当你真正向示她爱的时候,她又冷不防脱了裙子朝你当头撒了泡尿,吱你一脸。”
这比喻有些粗俗,细细品味倒也有那么点意思,阿兰冷不防就笑喷了,赶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刘林:“阿兰你笑啥,你倒是说说我讲的在理不?”
阿兰:“哎,是有那么点道理,自古都是痴情女子负心郎,难得我们小叶子也算是个痴心汉子。”
刘林:“你这话我爱听,阿兰,来,我敬你,哦,对了,还有我们的痴心汉,一起,来,一起。”
三人碰杯。
刘林继续说:“阿兰,你知道吗,这两年我们家叶子错过了多少好姑娘啊,你也清楚,男医生在医院里有多紧俏,况且我家叶子怎么也算是仪表堂堂的,有副人…人模狗样吧,被护士长逮到,就像是吃唐僧肉一样,恨不得把每个中意的小姑娘都给介绍一遍,你再猜,再猜叶子是怎么回应的?”
阿兰:“我猜不到,你就说呗。”
“我们家叶子居然都给回绝了,瞅都不稀得瞅一眼,他说自己有对象了,你…你说可笑?不可笑?”
阿兰应和:“嗯,可笑,可笑。”
刘林:“所…所以啊,哥我就拜托…拜托你阿兰一件事,就一件事,成…成不成?”
阿兰:“成,不说一件事,三件事都成。”
刘林:“你…你就把今天我在酒桌上,说过…的话,通通告诉李梦蝶那婆娘,老子倒…倒要看看,她伤心,还是不伤心,还是索…索性没有心!”
阿兰:“好,好,刘林哥,我回去就照办,到时候再告诉你,好不好?”
刘林:“别…别告诉我,告诉…告诉叶子就好。”
刘林说完合上眼靠在椅背上,他今天喝得有点高了,从看到照片那时起,酒杯就没停下来过,看得出来他分外郁闷,好似失恋的人不是吴晔,而是他自己一般。
阿兰的接风宴就此结束,吴晔打车将阿兰送回出租屋,又折返医院宿舍给吴林安顿好,便独自一人从寝室出走,那晚的吴晔,只是需要找个地方静一静,就这样无意识的轧着马路,不知走了多久,居然踱回到老校区。穿过校门,正前方,就是那条最长的路,太熟悉了。
如今,形单影只的吴晔,遥望着,眼里满是那两个十九岁的少年,那个青葱的大学时代,他们是那般的天真,那般的享受着彼此带来的快乐,那般的坚定信仰着,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尾随着“他们”,吴晔到了校园的小湖边,这个只有少量光线可以折射到的死角,永远是校园情侣幽会的最佳场所。吴晔挑了那张最熟悉的石凳,坐下来,仿佛还能感受到“他们”刚离开时余留下来的气息。
就这般坐着吧,近眺湖面,心静如水,耳边,“他们”的欢声笑语越来越轻,直到消逝不见时,周围也下起了皑皑白雪,越下越大……
(回忆终)
“呜~~”此刻,火车发动,继续向着北方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