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雨渐渐转小,接着完全停下,当清晨的第一缕暮光从天际线钻出时,刘林知道,崭新的一天即将到来,自己也将重获新生。
营救车队如那朝阳的温存,接踵而至,出事的四人一一得救,就连那最重的非典病人,送到小龙山医院时,生命体征也是一切平稳,他看起来还异常乐观,笑称如此惨烈的车祸都夺不走自己的性命,小小SARS病毒更是休想。
此番死里逃生,最应当感谢的人还是小陈,这家伙也确实像是天选之人似的,时候不到便怎么都能转危为安的样子,记起三个月前,他有回开轿车跑高速时,超车不及还被两辆大车左右夹击过,当时自己整个车盖都飞了,竟还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底盘上开上好一阵,还稳当的将车停稳在路基边,当时除了感觉迎面的风有那么点大,竟也是镇定得一塌糊涂。原以为只是紧张得麻木了,感觉不到疼痛,没准下车时才能发现自己缺胳膊少腿的,可万万没想到真的啥事没有,用毫发无伤来形容绝对不显牵强。
刘林和护士则并没有那么幸运,可能也是身处救护车后舱,忙着照看病人,没有系好安全带的缘故,护士的腓骨骨折了,刘林则伤在桡骨,搬运病人什么的,对于两人来说已经不再可能,于是组织上便安排他们提前退出,返回酒店接受隔离。当然,该有的功绩照给不误,恶劣的大雨天,大家都道是场不可避免的天灾,没有深究。
于是,刘林便成了小龙山假日酒店隔离点的第一批住户,当然,名曰为休整。那天,大大的红字条幅挂在酒店的大门口,每个人身上都缠着荣誉的锦缎,迎面,还有平时只在电视机上才看得见的领导专程接车,显得分外隆重。当大家看到刘林手臂上缠着的厚厚纱布,更是对他关怀备至,嘘寒问暖,他当时内心里还真有被感动到了,堂堂八尺好男儿就差点要泪洒满襟。
在酒店简单听过领导的感谢致词,领过分派的慰问品,大家便各自回屋休整。
刘林想要美美的睡上了一觉,期间脱得精光光的,想着再也不用忍受着穿隔离服和戴N95口罩睡觉的日子,满身的轻松自在,竟如年幼时坠入摇篮般舒畅。他合上眼入眠,睡得却不如预想中那般好,辗转反侧的身体宣泄着焦躁,脑中更是烟花灿漫,无数前些天亲身经历过的场景,像是幻灯片一般循环播放,时而还会倒带,忽冷忽热,忽喜忽忧,难受的片段会让他义愤填膺,牙关咬得紧紧,开心的片段,又让他满心欢喜,朦胧时都能笑出声来。
可没想当晚,所有的美梦竟真的一一实现了。先是老郑打来的电话,恭喜学生凯旋归来,然后是学校的领导通知已撤销对他过往医疗事故的所有处分,就连起初最不待见自己的医疗安全部王主任,也是打电话过来表达慰问,并询问是否有意向留院工作,医院对于奋不顾身的勇士,招工自有特殊优待。换做别人,肯定会毫不犹豫的一口应下,可刘林天生有股拗劲,他怎么也不肯在王主任面前低头,要答应,也是答应老郑,或者其他没有偏见感的医院领导。
他谎称要与父母商议商议,离家多年,内心满是对故土的眷恋,便撩了王主任的电话。转而立即打给雨涵,想要把此刻内心所有的释然,所有的快乐传达给心爱的女孩。女孩早已在电话旁守候多时,与吴晔蓉儿一样,他们也有着自己约定好的通话时段,女孩为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高兴,高兴得喜极而泣,数度哽咽不能发声。刘林这时恰到好处的提出要娶她的景愿,结局自然也是顺理成章。到谈婚论嫁时,两人又聊了一些现实性的问题,最终决定刘林先留院工作,等一年后雨涵毕业再定东西,谈得顺顺当当,美好的婚礼好似近在两人眼前似的,甜言蜜语的情话一直诉说到午夜十二点。
挂断电话时,刘林仍有些恋恋不舍,他踱步到阳台上,望着漆黑的远方发呆,脑中,兴许,全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可表情,在此刻却略显凝重,看起来他还有心事。
这种感觉,有点像是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晚上,明明已经在班主任那里对过答案,估分也应该远在历年重点分数线之上,可总忍不住还要提心吊胆,不详的预感来自于上午的英语考试,若有似无,感觉自己在填涂卡上画错了准考证号,可能就此全功尽弃。之后,也确实映证了自己的担忧,填了别人的卡号,索性阅卷老师细心,通过姓名重新核实了填涂卡的归属,这才破镜重圆,拿到心有所属的那份成绩单。
如今,历史仿佛就要重演,一切如过往那般顺风顺水,可忧患,始终仍埋藏在心底。
忽的,他眼前,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在夜空中划过,那份不安随之加重了。
他努力的回忆着车祸那晚的情形,清晰的记起,自己摘下N95口罩那一刻,仰面是阵阵雨浪冲刷着自己的脸庞,他闭着眼,感觉污秽物顺着脸颊淌下,渐渐的,鼻尖开始冒出清爽的感觉,比打过控油的洁面露还要舒畅,随着时间推移,这份感觉由上往下,由中间往左右扩散开来,没多久便遍及整张面庞,这是五月天的雨,落在脸庞上,竟更像是外婆家手酿的香甜清酒,令自己荣归故里,醉生梦死。他就这般静静的躺着,享受着这份战后久违的安逸。
忽然,一只手从身旁的水泊中抬了起来,如那从海底深处狂涌直上的大白鲨,溅起触目惊心的浪花,坠落下时,手掌刚巧拍在刘林的右侧脸颊上,他这才看清这不是一条令人生畏的大白鲨,而是更加惊悚的大王乌贼,只不过自己看到的不过是他的一条触须,本体呼之欲出,划破水面的平静。
是那个非典病人,原来他就躺在自己身旁,脸面朝下,浸泡在水底,光线实在昏暗,这才没有察觉到。他脸上的氧气面罩救了他的性命,虽然有水滴从面罩的小孔间不住渗入,但氧气的气流足够大,竟也是支撑了好一阵,直到面罩完全被雨水浸润,他也随即被呛到,他的手伸出水面,扶着刘林的脑袋发力,整个身子紧接着钻出水面,他还显得有些虚弱,费力的将脑袋搁在高处,然后摘掉氧气面罩不住呛咳,因为离得足够的近,刘林好似都感觉到他的呛咳声如那春雷般震耳欲聋。
刘林下意识的转过头,将仍沾满污秽的N95口罩一把封在自己脸上,如今也顾不得恶心不恶心了。他接着半转过身,开始给病人叩背,并准备新的氧气,期间病人咳嗽得更厉害了,好似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的样子。能感觉到,周围狭小的空间里,以病人为中心,亿万病毒在急剧弥散着,可他不会退缩,在没有做好完美防护的同时,他始终守在病人的身旁,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救死扶伤的高风亮节,只是责任心犹存,渴望着要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
直到一旁的护士完全苏醒过来,刘林才托着受伤的臂膀,费力的爬出车舱,他找了一颗粗壮的银杏树,背靠着树桩坐下,闭目静养,直到被担架抬走。
回到基地以后,他仍一直为此事而提心吊胆,反复不断的洗手,冲澡,整整一天都差不多要泡在水里的感觉。要换作平时,没准就要被当成强迫症患者来看待了,可在疫区工作的医护人员,勤洗手,勤冲澡本也是不成文的防治原则中的一条,有那么些人做得就会稍稍极端些,所以也没太多人在意到他的失常。他就这样不间断的洗啊洗,洗啊洗,水流湍急,却始终冲不净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他有想过要上报组织,及时接受隔离观察,最终仍是放弃,侥幸心理作祟下,总是会用各种方式来说服内心的不安。
次日上午撤出基地前,每个人都需要做例行的体检,当检测核酸的咽拭子探进口腔时,刘林的心快悬到了嗓子眼,他都巴不得赶紧报个阳性,好让自己死心塌地。可又一回,上天眷顾了他这个幸运儿,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他终于放下了一些包袱,原以为自己可以就此慢慢淡忘此事,然而并没有,恐惧从未远去,只是被轻微的掩埋住了,除了仍要不住的洗手,他又开始反复监测起自己的体温,整个屋子的空气中,弥散着都是焦虑的情绪,直到与雨涵通过电话后,他终于明白到,自己究竟是在逃避着些什么,他毅然决然的举起手机,再拨起组织的号码,将昨晚发生过的一切如实向上汇报。
出乎意料,那边丝毫没有为此苛责,反而安慰着他。领导说最近遇到困惑的医疗队员远不止你一个,面对凶险的传染病,每个人心理的防线或多或少都承受着冲击,焦虑在所难免,再不起眼的细节,在这种环境下都会被无限制的放大。但既然把情况反应了,还是要积极面对,除了做好自我隔离,以及体温监测等等,还得把一天的行踪登记在案,比如近距离接触过什么人,有没有与其他人共享过东西什么等等,必须详尽回忆,做到滴水不漏。刘林不假思索,便回答了没有,也确实是真的没有,内心里始终潜藏着的忧患,就像是捧着一个随时要毁天灭地的定时炸弹,迫使他尽可能的远离着他人,即便是领导希望主动与自己握手,竟也婉言谢绝,当场还真显出几分尴尬。
将所有的不安和盘托出时,焦虑感也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很快松弛下来,当晚他睡得很好,最近一两个月都没有睡得如此好过,无梦,心晴万里。
之后的几个白天,刘林坚持每四小时自测体温一次,因为发烧是非典几乎必然出现的临床症状,不论轻症重症,用体温监测做疾病防控,完全合情合理。他的体温也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当顺利跨过四、五天这个非典最为常见的潜伏期时,他释怀了,一切仿佛都在向着好的方向进展,当在阳台上与吴晔不期而遇时,内心这样的感觉愈发强烈。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们终于胜利了。”他暗暗呐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