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中,刘林与随车护士都需要蹲守后舱,密切监测着病人的病情变化,随时准备应对各种突发事故。这时候,生死时速的挑战也才算是真正开始。其实,抢救病人对于早在临床独立值班超过一年的老江湖刘林,已算是轻车熟路,心肺复苏、气管插管什么的紧急操作,在上岗前也是一再培训加强,要放平时,都是说难不难,足以轻松应对。可放大环境为救护车的后舱去完成这些,显然会是另一番光景,就是打针穿刺个静脉,都是困难得很,连熟练的老护士都不能保准一针见血。他只能祈祷着病人一切安稳,然后默默的望着后舱的小窗外发呆。
至于为何要望着外头的漆黑一片,纯粹经验之谈,全是为了预防晕车。救护车的后舱四周密闭,坐在其中,有如坐在自家书房里一般惬意,可实际上你是处于一个高速运动的状态当中,当你的视觉系统欺骗了你的大脑时,前庭系统便会受到打击,晕车症状随之而来,所以开车的人时刻望着外边的路况,不易晕车,而坐在后排读书看报的人更易晕车,道理便在于此。当然,载具要还上下颠簸、左右翻滚,时驰时停什么的,那晕车的概率会进一步提升,这也是晕船比晕车更为常见的道理。
很不幸,当救护车开上山路时,病人的情况有些恶化,监护仪上的血氧饱和度,怎么都有些上不上来,刘林要护士开大吸氧流量,自己的目光也只得从窗外移到监护仪上,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生怕噩梦降临。
就在这时,小陈又开启了漂移模式,刘林与护士赶忙用束带又加固了病人,自己则死死的抓着护杆,生怕被甩出九霄云外。可能是晚上吃得太饱的缘故,胃腔内,肯德基炸鸡与薯条的味道开始搅拌混合,往上翻涌,他强作镇定,告诉自己没事没事,把眼神重新漂向窗外。可越是如此,监护仪却越是任性,报警声如女友吃醋后不安的宣泄,在他耳边响个没完。
“刘医生,病人的心跳有些异常,你快看。”
伴着护士的呼喊,刘林望见监护仪上病人心跳的节律确实发生了变化,线条像是煮沸腾的拉面,弯曲盘旋起来,他下意识的想起这是室颤心律的前兆,应身而起,靠在病人身旁准备心肺复苏,并向护士下达呼吸球囊保持呼吸节律的口头遗嘱,随时准备气管插管。
他双手比划,在病人胸骨上方摆放好位置,按了几下。忽然就看病人双目怒睁,好一阵剧烈的咳嗽,吐出不少痰液抑或是粘液,然后,血氧饱和度竟奇迹般的回升了,心跳节律也变得舒畅起来。
当真是虚惊一场啊,他又站在病人身旁,呆呆的看了他三五分钟,直到确认安然无恙,这才回到座位。
可就在他坐下去的一瞬间,很突然,“哗啦”一口,没忍住,吃过的晚餐给呕了出来,方才过于投入,没有注意,原来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
这一口污物喷洒到N95口罩上,被结实的弹了回来,竟涌回鼻腔,气味甚是感人,如那堆积在床底下的陈年老臭袜,泛起重重腥臭的酸楚味,恶心至极。没多久,他又呕出了第二口,第三口,彻头彻尾摆出一副不吐不快的架势。到得后来,口罩里的污物实在太多,终究还是装不下去,它们从口罩内部渗出,流露到防护服的内层,颈部、胸口、肚皮,逐层往下渗透,好似那星火燎原,不多时便爬满他的全身。整件隔离服内部如今已是污秽不堪,衣裤都像是化脓焦烂的疮疤贴附在自己的皮肤上面,鼻道里,再闻不及一丝新鲜的气息,简直有如站在垃圾填埋场的最中央,恶心到让人抓狂。他真的想要摘掉口罩,脱掉隔离衣,图个轻松快活,但理智尚存,眼看着非典病人就在自己身边,只好强忍着这份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继续前行。
后来,听到外头的雨声好像又变大了,刘林想到是不是能下车清洁一下,让雨水狠狠的冲洗隔离衣,冲洗自己的身体,也不需要太久,十分钟便能足够,再看此时病人的情况趋于稳定,也越发坚定自己这样的想法。
他这人就是这般务实,想到些什么,便要去积极落实,一个箭步冲到驾驶舱与后舱的连接段,那里除了铁板,还开有一道小窗,方便前后舱沟通。
透过小窗,刘林看到驾驶舱里,小陈这家伙怎么已经摘了口罩,他有说过自己全神贯注飙车时需要顺畅的呼吸,口罩必然会影响到自己的发挥,现在想来,可能也确实如他自己所说。
这窗看来是绝对开不得了,否则会生生坑死前排的小陈,他只能试着隔窗呼喊,让小陈听到自己的请求,但好像雨声太大,完全听不清楚,他转而采用拍窗的方式吸引对方的注意。
“啪啪啪,啪啪啪”,不自主的,拍窗的力越加越大,当达到一个阈值的时候,小陈终于反应过来。
“停一下车。”刘林冲他吼着,声嘶力竭。
“什么?”小陈将耳朵凑过来,双眼仍是凝视前方,显然他没有听得清楚。
“停车,我要下车。”
小陈仍没有听清,他稍稍放慢了车速,把着方向盘越过一个270度的山棱转角,再转到一条稍直的山道上时,转回头来。
刘林赶忙做起下车的手势,他点了点自己,然后反复点着救护车后舱的侧门。小陈好似是看懂了,也好似没有太懂,反正他是摇了摇头,否决了刘林的想法,之后扭过头继续开他的车。
救护车在山道上又飞驰过一阵,刘林这时两个鼻腔竟已被呕吐物填塞得满满,再无法顺畅呼吸,他终是忍无可忍,再坚持下去,没准下一秒自己要先一步窒息而亡。他用尽全力打开救护车的侧窗,试图将脑袋探出去,借着雨势尽情冲洗,可外头恶劣的情形远超过他的想象,侧窗只是开出一道小缝,迎面冷风像刀刃一般刮来,雨点如机枪一般扫来,就像是打开了通往另外一个暗黑世界的异次元门,妖魔鬼怪蜂拥而至。
病人受到突如其来的风雨打击,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紧闭着双眼呼喊着,只是风声雨声着实的大,也听不清他在叫些什么。随车的护士这时冲过来,她看起来状态也不是很好,有些踉跄,但仍是用力去推着侧窗,试图将它合上。刘林也怕影响到病人,与护士合力将侧窗封上。可他不想就此放弃,胸口已然开始发闷,这是缺氧的感觉,这种感觉有种无法形容的难受。
以前在临床工作时,抢救呕血的病人,总有一条将头侧转的原则,老郑解释说那是避免呕吐物误吸引起呼吸道窒息,而除了呕血窒息,呕吐窒息也是屡见不鲜,每年都有成千上万个类似的古稀老人,在急诊室接受抢救,因为错失了抢救的黄金第一时间,缺氧时间太长,造成不可逆的颅脑损伤,他们的结局一般多不太好,而且,大部分人死状极其惨烈,表情用惊悚来形容绝不为过,可见缺氧,那是何许的一种不能承受之痛。
刘林一个箭步又冲到驾驶舱连接段的小窗边,他这次更加用力的拍击窗板,几乎就要将窗板拍裂。小陈也是读到了他表情中的那份急迫,套上口罩,转过头来,将窗板拉开。
“我要下车,停车。”刘林带着命令的口吻吼道。
“你怕不是疯了吧,下车干啥。”
小陈说完又扭过头望向前方,那边是一个转角,他把着方向盘,柔顺的发着力,无比精准的绕了过去,关键是感觉车速一点都没有放慢,略带优雅的漂移。
“让你停你就快点停,你要是不停,咱俩的关系以后就怕是要完蛋了。”
“嘿,说得我好像怕了你似的。”小陈没有回头,因为前方紧接着又是一个转角。
“你要再不停,回头我就把你手机里和别人打情骂俏的短消息发给你女朋友去!”
“挨,你可别乱说话啊。”
“我才不跟你扯犊子呢。”
那小陈果然像是被戳中了痛点,他猛地转过头来,眼神里全是惊恐与不安:“行,行,大哥,我停车,行了吧,过了前面那弯。”
“行,瞅你还算明事理,我就不计较了。”
刘林说完邪魅一笑,可下一秒,他的笑容转瞬凝固,因为前方转角口突然射出两道黄光,刺穿了黑夜。
“前面有车!”刘林大喊着。
小陈立马回头,下意识的点踩刹车,双手则紧紧的拽住方向盘,一把打向右手边,感觉他使出的那股力道,简直要把方向盘给拧断了似的。
“呜~~”冲破雨帘,看清楚时,对方是一辆巨大的工程车,简直如一座移动的城堡,坚不可摧,怪不得小陈冒着冲出山道的危险,也要尽可能的避免与之正面冲撞。
千钧一发之际,上帝保佑,救护车与工程车擦肩而过,大家甚至都能看到两车侧面接触的地方,摩擦着冒腾起来的火星子。
工程车背离远去,救护车也是贴着外围的护栏继续前行,眼看着死里求生,大家刚准备要放松下来时,才发现警报仍未解除,由于工程车阻挡住了视线,前面已临近转角,救护车由于速度过快,根本刹不住车,硬生生的撞到山路边的护栏上,救护车也算是个大个子,惯性足够强大,铁护栏被撞得裂开个口,整俩车连带一车子人全都冲了出去,在斜坡上急速下滑。小陈转而猛跺刹车,无济于事,眼看着车辆失控,只怕是坠入深渊,万劫不复,在所难免。好在这家伙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年纪轻轻,深受领导器重,自是有它的道理。他竟一点都不带惊慌失措,也符合喜欢飙车的人固有的那份冷静,他凌厉的目光在朦胧的雨夜中寻找着些什么。突然,视线全聚焦到前方的一颗大树,他认准目标,用尽毕生力气打过方向盘,轰得一声巨响,车头猛的砸到大树身上,就像是头被挑衅失控的公牛,牛角猛扎向老树时,两败俱伤,终于算是消停了下来,此时,全身的牛劲早已发泄殆尽,继而便侧过身,横尸在地,只有四个车轮子,如那牛腿般缓不过劲来,仍在不住打颤。
车上四人,小陈、刘林、护士以及病人,一并昏厥过去。
也不知过去多久,第一个醒过来的人是刘林,他仍躺在救护车的后舱里,仰面朝天,顶头是后舱侧门,此时已处于完全打开的状态,仰面是无休止的雨浪,阵阵袭进救护车的后舱。他环视四周,车舱内早已一片汪洋,病床如侧翻的小船,半露在水中,监护仪,吊瓶等一些物件,东倒西歪的浮在洋面上,穿着防护服的护士也是,半身浸泡在水中,胸口往上则扶趴在小船上,疲惫得静静睡去。只是那个接送的非典病人,早已不知去向,刘林猜测是不是发生车祸时,他被甩到车外边去了,他本能的第一反应是想要去救援那个病人,毕竟在这里,他是最虚弱,最需要大家保护的那一个。他用尽残余的力气,想要起身爬出车舱,这才发现左腿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给压住了,支撑的右手也是完全使不上力气,一动就疼痛不已,真是该死,自己就如同武功全废,动弹不得。
突然,旁边有了些动静,他透过小窗,看到驾驶舱里的小陈此刻也坐了起来,那家伙不住的摇晃脑袋,清醒过一阵,开始拿出手机打电话。
看来不论如何,自己终于是得救了。
他长吁一口气,心想与其躺着也是躺着,不如摘下隔离服的头套和N95口罩,让猛烈的雨滴洗刷自己倦怠和污秽的身体吧。
雨滴砸下来,打击到他的脸上,脖子上,顺着一并延流至全身,有点点凉,但更多的,是舒服的感觉,无比的沁人心脾。
他从没有感觉如此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