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晔的信笺挂在传达室,晚上就通过好兄弟刘林带到了小龙山镇,在急救站驻地消毒处理之后,经由社区工作人员传递至蓉儿手中。再收到回复时,已经是三天后了。这期间吴晔又马不停蹄的再写下第二封信笺,因为他向蓉儿提及的两个病人,病情都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年轻小女孩真的好起来了,她很快就将离开这座充满着伤痛的城堡。临走前,吴晔请求借阅她的《非典日记》,她欣然答应。
笔迹清秀,文字描绘也看得出颇有功底,其中有如此一段,更是深有感悟:
“接受治疗的第二天,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越发糟糕。浑身忽冷忽热,像是诡秘的变色龙,然后,就连呼吸都变得不那么顺畅,或者说,是逐渐丢失了随意支配呼吸的感觉,让我回想起中学操场上,1500米体能测试终点线前的最后一段挣扎。唯独不同,今天我的看不到尽头,我不想就此放弃,可脑袋它已不听使唤。我感觉到外面的天空,就好像是电力不足的白炽灯泡,一并变得昏沉起来,眼前的景,渐渐的,就这么暗淡下去。耳边的声音也好像是被剪碎的小纸条似的,零零碎碎,完全拼凑不齐一个完整的句子。我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决不能睡过去,一旦睡过去,便可能再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咬着牙坚持着,这个过程是痛苦而又漫长的,甚至可以说是我有生中最困难的挑战,我终于忍不住还是要哭出声来,因为我知道,这是一条迈向死亡的道路,它看起来真的比以往任何一次想象到的都要恐怖,特别,还是只有我独自一人去承受的时候。那种感觉,是万籁俱寂的陵园之夜,是白骨遍野的荒芜之地,是痛彻心扉的雪极之寒,更像是漆黑无垠的苍穹之海,我在里头拼命挣扎着,扑打着,却永远望不见希望的彼岸。
很突然,当知觉再度警醒过来,是一道闪亮的灯光挂在我的额头上方,它有那么点刺眼,但如今给予我更多的感觉是暖心,就像是迷失的海员望见灯塔的救赎之光。接着,出现的是一张脸庞,透过塑料面罩我并不能辨清他的容貌,但我知道他一定是来帮助我的,我试图抬起手来,与他呼应,果然,这一次,手心抓到的不再是冰冷的床沿,他掌心的温暖厚实有力,就像是一注强心剂般,令我为之振奋。他支在我耳边,轻声告诉我要为我治疗,可能会有些许不适,要挺住,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接着嘴便被掰开了,我也很努力的配合,试图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去将下颌撑到最大。可当那柄冰凉犹如尖枪一样的东西刺进来时,我依旧恐惧,难受,无助,唯有心底还在重复着‘坚持到底’这四个字。紧接着,又不知有何许东西被强行塞进我的嘴里,下一秒,简直似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般痛不欲生,喉咙口一股剧烈的刺激,我想要呛咳,却发现完全吸不进氧气,也呼不出来,原本就如被巨石压着的胸口越发紧张,简直像是坠入了深海,完全无法透气,脑中、眼前全是漆黑一团。本能告诉我,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撕扯掉嘴里的东西,但那一刻,我的手心也被握持得更紧了,加油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着,我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在救我,他们都是为了我好,我下意识的放弃抵抗,直到这种痛苦感渐渐被时间所洗刷……”
吴晔将这一段原封不动的抄录到寄往蓉儿的信笺里,收到回信时,蓉儿说她倍感好奇,为那个姑娘治疗的人难不成就是你。
电话里,吴晔笑着说这次是让她失望了,自己不过是在旁边搭把手,那个握着她手心喊加油的拉拉队员才是自己,至于气管插管,都是王总做的。可话说回来倒真不是怕被感染,只是觉得这姑娘太痛苦了,希望王总熟练的手法能尽可能让她早些解脱,相比之下,也只有王总才能在满目雾气的情况下做好如此精准无误的操作,一针见血。
说完即将出院的年轻姑娘,吴晔还在信中提及了年迈的老公公。
有得必有失,很不幸,老人还是走了,可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凄惨,或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这不得不提及非典的治疗,其实并没有立竿见影的特效药,所谓的抗病毒药物作用始终有限,更多的还是要靠着病人自身免疫系统对病毒的应答,逐步产生出来的抗体,起到杀灭病毒的作用。医护人员在这期间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帮助病人争取存活的时间,包括维持心肺功能,包括营养支持等等,宝贵的存活时间哪怕只是多上一天,甚至是多上一个小时,便可能会有更多的抗体产生,病人也就会多出一份康复的机会。
可怜这位老公公自从入院以后,状态就一直不很安稳,通过对过往病史的研究,大家发现他原本还有慢性阻塞性肺病的病史,此次感染非典,肺部病变进展极其迅速,对老人原本残亘断瓦的肺功能,更像是一次推土机式的冲击。于是,老人的血氧饱和度始终波动在一个偏低的水平线上,哪怕王总和俊姐调遍各种呼吸机运行模式,尝试过激素、呼吸兴奋剂等多种药物,效果仍是不甚理想。
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人的病情一天天恶化下去,就好像是看着一支在冷雨夜中摇曳的生命蜡烛,随时,脆弱的火苗都可能被无情的扑灭。
直到那个慵懒的上午,老人的状态已是一落千丈,绿色的生命气息荡然无存时,他就仿同一支被烈阳烤得干瘪的老树枝干,静卧在白幕上。
查房过程中,王总停在他的床头,只是一味的安慰。老人并无应答,你能感受到此刻的他正处于一片虚无的混沌之间,也许再分不清天与地,也许,灵魂已然出窍,与肉体渐进性的分离着。
王总无奈的摇摇头,意欲离去。
可就在下一刻,很突然,老人的手指若有似无的动弹了一下。接着蹲守在床头的护士岚姐也开口嚷道,他好像醒过来了,就连冰封好多天的血氧饱和度都一并复苏,大有回暖的迹象。
是回光返照吗?
吴晔听见王总口中喃喃自语着,垂死的病人确有不少如此表现,他们心中大多怀有人世未完成的遗憾,强烈希望在生命终结前得以了却。
老人的手指活动的愈发剧烈,似想要写点什么,大家嘱咐他就近写在床单上吧,假若有可能的话,一定会帮他达成。
一横一撇,铿锵有力,似在榨干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力量。
大家仔细分辨着,猜测老人写下的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多亏岚姐记性好,一下就想起那是老人妻子的名字,前两天也一起在这里住院来着,现在病情允许,已经转动到普通病房。
是想在离别之际,再最后见一面自己的妻子吗?
老人半睁开眼,眼神虽被镇静剂压抑得有些空洞,却骤然间透出一丝坚毅。
可是这里毕竟是重症监护室,虽说他妻子也同为非典患者,但毕竟病情不同以往,谁也不能肯定这种感染会不会出现反复,若按规矩办事,自然是无法答应老人最后的遗愿。
但就这么看着他独自一人孤零零的在寂寞中远行,又感于心不忍。终于,王总决定要将老人的妻子带回来。
下午两点时分,老人的妻子,换上防护装备,如约而至。
由于病情尚未痊愈,老奶奶的精神状态也不是非常好,难以久站,贴心的护士岚姐为此专门为她挪了一张备用床铺,依附在老公公的病床旁边。
两个老人一个因为病情危重无法开口,一个由于戴着厚厚的口罩难于传音,并没有太多言语上的交流,只是对望着彼此,但几十年的相处,早已令他们心有灵犀,透过眼神便足以读懂对方的心意。
王总示意大家都离开一阵,给这对恩爱夫妻最后一点独处的空间。单纯因为病情监护的需要,岚姐会时不时的回到床尾,望一眼监护仪,记录下一些必要时数值。直到最后会面将要结束的时候,大家都没有过分打扰到这对恩爱老伴。
临别时分,老奶奶一直在她的丈夫手心里写些什么东西。大家格外好奇,究竟是什么呢?
将老奶奶送回普通病房的一路上,吴晔后来忍不住还是要问她。
老奶奶生硬的笑着,用平淡的语气回答道:“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我就让老头子他安心去吧,只是别走太快了,要不了多久,我很快就去那边找他,只怕他走得太快,我追赶不上。”
蓉儿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被感动到了,她说她也渴望如此的爱情,相濡以沫一辈子,满头白发步履蹒跚时,还能十指相扣笑看生死。
吴晔在电话里回答她,我们可以一起努力,而且,更好的消息是,这看起来即将实现,自己可能很快就能结束小龙山医院的支援工作。最近半个月在全国万众一心的抗击之下,非典疫情急速好转,已经逐步展现出全面胜利的姿态,新发病例数呈直线下降。而小龙山医院这边,自从送走了老公公和小女孩以后,床位渐渐腾空,自己参与的医疗小组也是,原本核定的八张床位,目前只住着四个病人,如果照此情形发展下去,五月底前医院就将安排部分医护人员率先撤出,按王总的预想,首先上报安排吴晔与俊姐撤出,自己与小坡则负责殿后。
而且,西华医院那边也有捷报传来,导师吴老已康复出院,虽然经此一役,难免残留些后遗症,肺功能自是大不如前,但老师能好起来,无论如何都是幸事。昨天吴晔第一时间向老师报过平安,听到心爱的学生瞒着自己参与一线抗疫,这次他没有再发脾气,能听到咳声中已伴有笑意,他说已向领导举荐,要吴晔这个得意门生留在自己身边工作,那边也欣然同意,逆行的勇士自然应该得到应有的奖励。
听到这个消息时,吴晔当真是高兴坏了,感觉自己前程似锦,便也多出几分勇气,忽然在最近的一封信笺里大胆提出要向蓉儿求婚的事,并提议让老师做证婚人。
他猜想蓉儿应该不至于拒绝,当结束抗疫工作,便要返回北京共筑爱巢,内心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他托工作人员将信笺放到传达室以后,日夜盼守着她的回信,倒也不是不能在电话里说明一切,只是内心仍有几分小腼腆,感觉便开不了口。
可是,三天过去,依旧没有回信,蓉儿也不曾在电话里谈及过此事,原以为对方也只是出于矜持,难于在千里传音时完美表达。可某日忽然小坡又递了封信笺回宿舍,吴晔看到原来是前两天自己投递出去的,原封不动被照样打回,不觉心生疑惑,赶紧电话连线传达室门卫。
那边说随着疫情急速好转,新送入医院的病人已经不多,从原先的最多一天几十趟车次,到如今一天都不定会有那么一趟,而随车的那个带信医师,好似已有四五天未再见到过。
吴晔想着门卫对刘林还有印象,肯定彼此交谈过,有些熟络,便告诉了对方自己朋友的详细信息,希望帮忙打听。
刘林?那门卫听到这个名字时,忽然一阵停顿,若有所思,说印象中是有这么一个人来着,但一时实在想不起来,他要再打电话问问另外一个负责值班的门卫,他们两人也是相互倒班。
过去大概五分钟。
那边电话又打了回来,说随车医生刘林,他出车祸了,他们的救护车前些天上阜平山区转运一个病人的时候,意外翻车了。
吴晔心头一急,追问道那现在他人还好吗。
门卫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自己也就是道听途说,一只耳进一只耳出的,后来就没跟进过这事了,如果再有刘林的消息,会及时通过电话转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