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去几天,临近小满节气,天气越发闷热,整个小龙山医院里,都挥散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医护人员身上那套密闭的防护装备,也在此刻显得越发厚重煎熬。
医院及时采用了改良的防化服,比原先的更轻也更透气了,但换装依旧繁琐,仍少不了大半个小时的光景。有时候大家就会在此间八卦几句,有一些还不错的消息,也有听着让人难受的,隔壁重症病区的护士长前些天就倒下了,那时女员工宿舍那边就传来大片的哭泣,好多她手下的小护士想要进屋帮忙,都被她阻止了,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自己,直到送到病房抢救时,已病得不轻。然后,然后今天早上就离世了,就地火化的,大家的心情是沉重的,今天,整个医院里,也都没再听到一句欢声笑语。
有人说护士长的丈夫,出事前两天还领着她不丁点大的儿子登到医院后面的矮坡上,她儿子骑一辆蓝色的儿童小车,然后,父子俩远远的望着小龙山医院这个方向。护士长当时刚巧轮休,接到电话,马上飞奔到走廊尽头的窗台边,与他们隔空相望,有人看到她整整在窗边抹了一下午的眼泪,只是如今再想,竟已是诀别……
吴晔这时第一次感到死亡的恐惧离自己是这般的接近,很突然的,当天半夜,同屋的小坡也出现了症状,他突然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一直胡言乱语,说自己还没结婚可能就要死了,说下辈子再不要与父母妥协来当医生,只想当个歌手,哪怕流浪街头廉价卖艺也在所不惜。
吴晔第一时间打电话把情况汇报给领导,那边要他和小坡就地待命,马上安排工作人员按紧急登门处理。
在等待的几分钟里,小坡忽然要吴晔帮忙,帮忙用他的手机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假装报个平安,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只说发条短信吧,自己虚弱的声音无疑会让父母更加疑惑担忧。
吴晔照做后,小坡又念了一窜电话号码,要他再给这个号码的主人也发短信报个平安。这时他才坦白,这是他*****,也是科室同事,当初选派支援医疗队员时,因为都是独生子女,都未婚未育,科室决定抽签选派,女孩抽到的,而自己则是心甘情愿顶替她前来的。
工作人员进门后,将小坡与吴晔分别送到单间的隔离病房,一个需要隔离治疗,另一个则需要隔离观察。
当晚在隔离病房里,吴晔通宵达旦的坐在床头柜前奋笔疾书,他要尽可能的多写几封信,然后塞在不同的信封里,每个信封,标码上的时间都是未来的,他想托王总逐个投递给蓉儿,假若哪天遭遇不测,至少自己也能在蓉儿心中多“活”那么一段日子。
这个想法显然幼稚而又可笑,但他坚持而为,直到次日忽然又收到蓉儿的回信。听说是另一位救护车随车医生送来的,他没有留下关于刘林的消息,吴晔起初有些遗憾,可看到蓉儿在信里终于答应要做自己的妻子时,又感到欣慰,只是欣慰中略带苦涩,不知如今的自己能否像当初预想的那般全身而退。
除此之外,蓉儿的信里又介绍了自己最近的生活状况,总之是一切平安如意,要恋人不要过分担忧,安心工作,积极做好防护。蓉儿还有提到最近自己又想着要学美妆,跟着电视台的一档公共节目,希望下次再见面时,能把自己收拾得美美的,让人足以眼前一亮。
信的附件,是一封连载的番茄漫画,故事情节已经推进到她送何一到急诊室住院那时,胖番茄与美番茄又在医院楼道里机缘巧合般的重逢。
刚想收起信封,才发现又有一张小纸掉落出来,居然是蓉儿自己写的诗词。
《化妆》
眉梢鬓角共画齐,胭脂香粉混归一。
为君化妆用心苦,旦求一句太美丽。
读着颇有几分押韵,可吴晔还是想着要给它稍稍修改一番。“为君化妆用心苦,旦求一句我爱你”。刚改完,又不觉感到稍显露骨粗俗,心头自然好笑,不知蓉儿看到,会不会羞得小脸通红通红。
格外侥幸,过了两日,小坡这家伙又跟个没事人似的忽然恢复了过来,原来本也不是感染非典,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被传染了风疹。
如此这般,原先不在第一批撤离名单上的小坡,也随吴晔,随其他部分医务人员,按原计划在五月下旬撤出了小龙山医院。那天清早吴晔再看到他时,竟仍是一脸冷峻,完全看不出劫后余生的那份庆幸,心爱的吉他与他如胶似漆,一同登上返程的大巴车。
大巴车发动时,车上异常的平静,小坡闭眼,爱不释手的抱着他的吉他,好似在分辨着引擎的每一记轰鸣的音准,若有似无的点着头,拨弄着琴弦,有如谱写心中的爱曲,听起来,有些许的哀愁,又掺杂着些许的悲伤。
下一站,并不会直接回到北京城,吴晔他们需要在小龙山镇上继续作短暂驻留。因为作为医护人员,车上所有人近期都与非典病人有着密切的接触史,哪怕防护做得再好,也不能完全排除被感染的可能性,且不论何种传染病,总或多或少有着相应的潜伏期,在这期间甚至可以不存在任何临床症状,更是无从精确诊断,因而大家还需要再按规定隔离两周,接着陆续返回北京城。
隔离场所的条件自是不错,一家位于小镇旁的花园酒店,背靠青山,面朝小湖,环境优雅得有如世外桃源。听说早先时有老干部会来此处疗养,如今因为疫情,早已是疏散一空,被临时征用为医护人员的解禁隔离观察区,在吴晔他们入住之前,早有一批从其他医院撤出的医护人员在此处接受隔离观察,还有三天,他们就能顺利返京。
原则上,隔离酒店内一人一间,大家都该待在屋里接受隔离观察,且房间内部设施一应俱全,电视,音响,空调,电话机,以及可供上网的笔记本电脑,不至于太过无聊,要实在还闷得慌,还有单间的小阳台,可以出来透透气,望望美丽的湖光山色。可实际操作起来,倒并没这般严格,大家都是凯旋的勇士,有着基本的素养以及过硬的专业背景,所以,偶然有几个人去酒店的后山登登高,或去湖边钓钓鱼,只要提前打好报告,也没人过分苛责,前提是要戴上口罩,与他人充分保持安全距离,且不得越界半步。
不时,还会有电视台的记者过来做些访谈,有政府的领导过来抚恤慰问,但一般轮不到吴晔接面,多是由年迈些的主任、副主任医师,或是护士长作为代表。
吴晔被安排在酒店最西边的一栋五层小楼,顶楼,从阳台上望去,景色并不算好,前排被另一栋小楼挡着,望不见湖畔,唯有西边,视野还算开阔,满目是青葱的田地与灌木丛,一条不算宽阔的马路在围墙外横贯而过,时有小车往返于此。
巧合的是,小坡这次又被分配在吴晔的邻屋,这家伙整一上午蹲在阳台上弹弹唱唱,不亦乐乎。
“从Marry到Sunny,到Ivory,就是没有你的名字……”
《我悄悄的蒙上你的眼睛》,陈年金曲,他的心情看起来还算不错。
到下午五点时,吴晔按照约定再打电话给蓉儿,可电话响过好一阵子,对面仍是无人接听。那时他心底隐隐有些担忧,又坚持重拨了两次,仍是盲音,不觉变得心烦意乱,但想着前几日被隔离时是自己首先爽约,又小心翼翼的没有将实情告诉给蓉儿,便也怪不得她没有如期守候。
吴晔与管理部门打了报告,希望去酒店的后山登高散心,那边说天色渐晚,山上目前又空无一人,要他自己注意安全。他就这么跑了过去,其实也算不上是高山,不过几十米高的一个小土坡,但驻足山巅,小龙山镇已是一目了然,衬着晚霞的余晖,他举目远眺,那边,座落着好多楼房,某一排,某一层,某一间窗户后面,此刻是不是也正守候着至爱的恋人呢,她也正面向自己,春暖花开。
很突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虽然没有来电显示,但他有预感是蓉儿打来的,迫不及待的接听,那边,曼妙的声音传来,当真让他喜出望外。
“对不起,对不起,大宝,我刚回住所,对屋的老奶奶告诉我楼下的公共电话刚才一直响着,我马上就想到是你打过来的。有些日子没有接到你的电话,你最近还好吗,我一直很是担心,生怕……”说着说着,蓉儿好似有些哽咽。
“我很好,前些时间工作一直有些忙,也算是最后的收官战役,今天刚从小龙山医院撤回,目前正在酒店隔离休养,再等我两个礼拜,就能见面了。”
蓉儿终破涕为笑:“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想你了。”
“我,我也是。”
“你最近还好吗?”
“大宝,请别为我担心,我真的很好,不仅是我,我住的地方也是,越来越多的人陆续回家了,楼房里渐渐变得热闹起来,晚上亮着灯的窗户也越来越多,我不再会像从前那样害怕天黑了。”
“嗯,如今,真的一切都慢慢好起来了,但蓉儿请你也不要掉以轻心,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尽可能不要外出。”
“我,我……大宝,对不起,我只是想着你英勇的在前线奋战,我也不该拖着你的后腿,所以前天社区里来招募义工,我便报名参加了,下午第一次去口罩生产厂负责包装口罩,以后一周只去两个下午,我想,要是你不同意的话,那我明天,就去请辞了。”
吴晔内心实在想法是要蓉儿请辞,可转念又想着她善良柔软的内心,总有渴望着为社会奉献一份力量,便不忍心去打破这份美好,于是松口答应了她的请求。
两人之后又闲话了三五分钟的家常,直到天色完全昏沉下来。
“蓉儿,早些回去吧,天黑了,你一个人在外边我还是不太放心。”
“我还是想再和你说一会话。”
“明天再说吧,明天老时间,我打电话给你,你的IC卡应该也快要没钱了吧?”
“还有七块钱,我一直看着时间的,不过这次打完,可能就不会超过两块了。”
“那挂了吧,明天老时间,我们不见不散。”
“嗯,大宝天天见。”蓉儿顿了一下,忽然又问道,“对了,你住的酒店叫什么名字呀?”
“小龙山假日酒店,在郊区,离镇上目测有一两公里的距离,怎么了?”
“没,没事,随便问问。”
“蓉儿,答应我,不要过来,你过来也没用,原则上我不允许出酒店半步。”
“嗯。”
“那挂了吧,亲爱的蓉儿,再见。”
“嗯,大宝再见。”
“嗯。”
又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声足有十秒,之后,才听到蓉儿挂断电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