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吴晔踏上征程,出发前,他特地回医院看望了老师,听说老师的病情有所加重,已经转诊到ICU,并且打上无创呼吸机,他没有再敢进入房间打扰他老人家休息,只是在门外深深的鞠上一躬。
二十八人的医疗救援队,准时在医院大门口集合,听取院领导热血沸腾的讲话,又慷慨激昂的宣读出征誓词,然后简单的合影留念。
现场送行的人并不多,特殊时期一切从简,多为留守医院的同事好友。不过,王总的妻儿却到了现场,王总笑称要以身作则,在孩子心中树立榜样,从小培养他的爱国主义精神,这才执意冒着风险把他带到医院。临走前他还一直叮嘱着儿子放假在家决不能放松学习,生活上,也要尽可能的帮助妈妈分摊家务,他将这个小男孩比作家庭未来的顶梁柱,爸爸不在的日子,正是对他最好的考验,务必好好表现,学着像爸爸一样保护好妈妈,保护好年迈的爷爷奶奶。
王总身旁,替吴晔送行的,除了科室同仁,自然少不了刘林,这种场合,两人之间似乎已经不需要特别的对话就能表达各自的不舍,但仍免不了真情流露。
“林子,最后还是要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吧。”
“你可能觉得我有点傻,但我是真心的,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这趟要真回不来了,你能不能替我帮蓉儿……”
刘林立马打断:“叶子,你想啥呢,出征前说那么晦气的话,你一定得给我回来,没有第二种选择。“
“我当然也想平安归来,但是……”
“没有但是,没有如果,别整这些没用的,你就回来,要我早到一步,我就还在这地等你,等弟妹,要你先我一步,那你和弟妹在这等我,成不?要再不成,咱哥俩就一起上路,那什么来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要真忍心,那你哥我也奉陪到底,不跟你开玩笑的。”
“我,那就算了吧,不说了。”吴晔低头,心情莫名的沉重。
“得得得,瞅你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说,你尽管说,你哥我答应你还不成吗?”
“如果我真的发生了不幸,我希望你帮蓉儿再介绍个对象。务必要肯全心全意对待她那种,然后,如果她能找回幸福,再麻烦你到我睡的地方来转告一声,谢谢了。”
刘林有些又好气又好笑,不住摇头,叹着气。
“另外,林子,再拜托你,蓉儿可能会在近期转诊小龙山医院,帮我关注一下,如果她转诊了,及时给我个消息,谢谢了。“
“行,叶子,我全都答应你,要不也妄称你哥那么多年。但我还是劝你一句,你必须得给我回来,就算是躺着回来,遍体鳞伤,也要给我回来,因为我觉得,除了你,没人再配得上我那好弟妹。除此之外,到时候你哥我去了救护车车队,也一定替你关照好弟妹,但凡要转院,必须由我亲自负责接送,我把她亲手送到你身边,这样可好?”
“谢谢。”
哥两个最后一次拥抱。
蓉儿,不知你如今是否安好,真想要早些看到你的面容,哪怕是在小龙山医院的病床之上。如今的我,便如汪洋大海上那不幸的失事者,心里希翼着的,只有青色的海岸线,和洁白的沙滩,哪怕是炮火纷飞的诺曼底,哪怕是横尸遍野的“骷髅海岸”,都无所谓,只是不想继续在这片无垠苍蓝中再耗费时间。
……
与此同时,西华医院角落的传染科大楼隔离病房,蓉儿正从里面快步走出。
两天前的胸部CT复查已见小片的炎症明显吸收,两肺几乎完美无瑕,复查的核酸检测也持续报阴,基本排除非典的诊断。上午几位传染科的主任医师查房复核后,便解除了对蓉儿的隔离限制,但他们仍建议她留院继续治疗三两天的时间,像这种较重的流行性感冒,对人的打击也是不小,待症状完全消失再走方为上策。蓉儿却不接受这份善意,她坚持离开,只为早些见到心中至爱。
她赶到医院大门口时,吴晔已上了大巴车,这辆象征着荣耀与勇气的车辆前方悬挂着大红花,顶上则竖着五星红旗,颇有几分当年父辈从军边疆壮志凌云的感觉,听说那时候,也是这般一辆辆挂着红花的绿皮大卡车,将一批批豪情万丈的爱国有志青年,带离家乡,送向祖国最最需要他们的远方。
车辆很快发动起来,一木木绿树像是刻度计上的印记般,从车窗边缓缓划过。忽然,一道光闯入视野,吴晔注意到车窗外,刘林正快步追赶着车辆。
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交代好的吗,或是自己拉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吴晔环视着行装,又细细思索,不得所以,便不再纠结,待一会到了那边,再通电话不迟。
大巴车驰过单行道街区,绕道到医院后门,再一路向北。
刘林跟着冲刺了百余米,见车辆越开越快,追赶不及,便不再徒劳向前,他转身跑回医院门口,要蓉儿马上穿过医院,去后门截住车辆,自己早已上气不接下气,索性躺倒,半卧在墙边大口喘着粗气。
另一边,荣耀的大巴车拐过街角,两辆警车随之接应,在前开道,空旷的街道上勇士们尽情驰骋,一往无前,就连那阻行的红绿灯,都为他们闪烁鼓掌,似橙黄色的火炬之光,点亮前程。路边偶有几个行人飘过,大多也会驻足停步,向英雄们投来敬畏的目光。
开过蓉儿曾喂养野猫的街角时,路口聚集着五六个戴着口罩的年轻人,他们联手举着一块大标牌,上面书写着“祝西华医院的白衣天使们凯旋归来——京华师范大学全体师生”,吴晔不觉有些感动,如若蓉儿不是生病,兴许也会在他们之中吧。他忽然又注意到最边上的女孩有些眼熟,是小娴,没错,口罩半掩着她的面容,但湿润着的眼眸透露出的却是那份熟悉的坚定。师范大学师生的前边,是一排七八个管制交通的警察叔叔,车辆驰过时,他们齐刷刷的敬礼致意,目光如炬。
车上的勇士们当真感动万分,忽然就有人哼起《我和我的祖国》,歌声委婉动听,引人共鸣,不会便变成二十八人的大合唱。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隔,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条河,袅袅炊烟,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辙。我最亲爱的祖国……”
歌声轻快,大巴车不一会便绕过大弯,从医院后门驰过。
突然,在一刹那,吴晔仿佛看见了心中的女神,他本以为是虚幻缥缈的海市蜃楼,只是淡然微笑处之,但久违的,看到她也笑了起来,晨间八点半慵懒的暖阳投射过来,竟把那笑容染得金黄,煞是好看。
也就在此刻,两颗相濡以沫的真心交汇融合,除了彼此,他们再感觉不到周遭的一切,就连脚下的世界,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起来,这是片宁静的伊甸园,里面住着的,除了亚当和夏娃,再无他物。
大概过去两秒钟,好似数千年轮回般漫长。
她的影子在他的视野里,逐步拉长。
她也终于奔跑起来,拼尽全力奔跑起来,试图缩短这份距离。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拼尽全力,线粒体以平时百分之三百的效率在进行着有氧交换,可即便如此,她的表情仍在逐步变得吃力,咬紧牙关,咬得门齿看似都快要天崩地裂,也无济于事。
大巴车上开始有其他人注意到外面追赶着的女孩,歌声渐渐没落,转为激烈的议论声。
“这是谁的老婆,或者女朋友啊?”
“好感动啊。”
“是啊,你们有人认识这姑娘吗?”
“……”
竟仍是无人应答,此刻吴晔的眼中强忍着泪水,仰头靠在椅背上,不敢再回头去看车窗外发生的一切。
忽的,那引唱的女歌手又哼起小曲,细听,已是李琛的《窗外》。
“再见了心爱的梦中女孩,我将要去远方寻找未来,假如我有一天荣归故里,再到你窗外诉说情怀。再见了心爱的梦中女孩,对着你的影子说声珍重,假如我永远不再回来,就让月亮守在你窗外。”
终于,在大巴车快要登上高架桥时,蓉儿忽然停住了脚步,然后毫无预兆的跌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她一直盘腿坐着,坐着掩面而泣。
那方柔弱的身影,也在众人眼中渐行渐远,直到汇聚成一个焦点,随即,被地平线所掩埋……
时间啊,你为何要如此狠心,偷走我心头最爱的那个女孩。
时间啊,求求你能不能大发慈悲,再将我带回那个重逢的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