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并没有像过往那样设在老地方川菜馆,那边早已打烊多时,玻璃门窗紧紧闭锁着,岁月在上面遗留下斑驳污迹,周边各家餐馆皆是如此,不知是因为害怕非典,还是疫情管控需要,总之统统关门大吉。
于是各位只得选择在寝室里自己下厨,所谓草木皆兵,人人上阵,都有机会小露小手,到得最后,当然还是能者居之,生活阅历丰富的林博以半桌子菜肴取得数量上的绝对领先,质量上亦是众望所归,色香味俱全,简直能把大伙馋哭。他笑称要不是特殊时期,菜场里货色没平素那么丰富,自己还能再搞出更多花样来。
大家在寝室小小的客厅里举杯,欢声,畅语,好久都没有如此开心过了。
自从非典来袭以后,每周一次的寝室聚会,就好像是世界大战时期的奥林匹克盛事一般,被迫中止。今朝五湖四海再聚首,重逢的喜悦自然愈加浓烈。可大家心里也明了,也许,今天就是最后一次了,有点像达芬奇的名画《最后的晚餐》,更通俗点的说法,就是“散伙饭”。
除了即将出征的吴晔与刘林,林博也将离开,因为非典的缘故,他的论文答辩被前置了一个多月,上周就已圆满通过,然后是慌乱的毕业典礼,草草收场,学校就像是流水线工厂忽然加快了机器马力,让所有工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林博订的车票是下周一一早,去上海,工作签在这座中国最前沿的大都会,然后,去了那边,也将投身一线抗疫,是通过电话直接联系医院报的名,不过林博是名不折不扣的外科医生,面对非典略显乏力。他笑称服从分配,随车医师,病历书写员,都是心甘情愿,就算是再不济被分配到火车站去给人测测体温,他也乐意。这种时候,每一个岗位都有其存在的必然意义,不分贵贱,再不起眼,再不需要技术含量,也能让你发光发热,将温暖播散到全社会。
林博的发言总是那么有感染力,只是此去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大家都对这个暖心的大哥哥格外不舍。
这是林博取一根筷子,蘸取少许饮料,在桌上写下2004-5-1。
“哈,就明年今日,我们北京再聚,相信那时,神州早已春光灿漫,刘林,雨涵,路子,子若,吴晔,还有我,大家一个都不能少,并且还要再加入新的成员,吴晔的女朋友蓉儿,以及我的妻子孩子,我们还在老地方川菜馆再聚,然后一起去逛颐和园,踏八达岭,游紫禁城,再回天安门看升国旗,好不好?“
“好!”
“好,我也支持。“
众人纷纷相应,唯独刘林沉默不语。
林博洞察到了他的异样,拍拍他的肩膀:“刘林,乐观点,相信自己,人定胜天。”
刘林点头:“林博,我说句心里话,最后的胜利是必然的,因为我相信自己的祖国,也相信千千万万专业的中国医者,但我还是担心,担心自己会拖大家的后腿,我想我要不幸被感染殉职了咋办。当然,自己的生死自然早已是看淡,要真贪生怕死,也不会主动报名去前线,我只是害怕……”
“害怕啥玩意,你丫倒是说清楚啊?“路子有些急了。
“我害怕的是,要是,我是说要是,我,或者叶子,当真发生了什么意外,在座的各位朋友,能不能替我们照顾下父母,就每年空时去窜一次门就行,让他们老了也不至于孤苦伶仃;然后,还请大家帮着暂时照顾下雨涵和蓉儿,直到…直到她们能找到下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就这么两个小小的请求,可以吗?”
路子忽然咆哮了起来:“林子你丫想啥呢,你不准出事,叶子也是,你俩都不准出事,你俩要是出事,哥们我第一个不同意,就是告到阎王老子那里,也要把你俩给我拽回来。”
子若剁了一脚路子,笑道:“林哥,你别听他瞎扯,你们不会有事的,明年今日,我们还要再聚,到时候你们就是大英雄,给我们讲讲抗疫的精彩故事,好不好?”
刘林没有作答,在场气氛一时也有些紧张,这时,反倒是缩在角落的雨涵忽然就啜泣起来。
子若见状,一边轻声抚慰着学妹,一边冲刘林嚷嚷道:“你看你林子,没事非要说这些,雨涵都听不下去啦,实话告诉你,听说你要出征,雨涵在寝室就替你担惊受怕的,整整两天都没睡好觉了。”
刘林说道:“雨涵她喜欢我,我也爱着她,这事不板上钉钉的嘛,我要去一线,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她也肯定担惊受怕,我能理解。其实报名前,我也是征求过她的意见的,她不让我去,但我很坚持,我说从我俩和好那天起,我就已经知道,这辈子非你不娶了,所以为了我俩的将来,我必须要重新振作起来,积极的去争取一切救赎自我的机会。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哪怕是有风险,甚至有去无回,但我刘林不会就此畏惧,我从小就有颗要当英雄的心,而且,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去当英雄,才能配得上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是不是。我就这样说服了雨涵,我们也就此约定好,如果凯旋归来,我俩就私定终身,马上去民政局登记领证,也争取在毕业前,在北京摆两桌,和大伙好好庆祝庆祝。”
“那你丫现在就和雨涵妹妹去领证得了,领了证,看你丫还敢不回来。“路子吼道。
雨涵忽然就不哭了,她倚靠在刘林肩头,抬头仰望着这个自己深爱着的男孩。
刘林顺手将雨涵抱紧,笑道:“你哥我,哎,这不……这事肯定使不得,人家雨涵一黄花大闺女,要我真有点什么不测,哪对得起人家,反正就回来再领证,这准错不了,要退一步,就这样整,我签字画押摁手印,保证平安归来,大伙看成不成。“
路子瞅瞅子若,子若点点头:“那行吧,林哥你可要说到做到哦。“
“那是,一定一定。“刘林边起草着保证书,边又说道,”那叶子,还有林博,你们都要去抗疫,也一起嗯个手印吧,大伙总不能把目光全聚焦在我一人身上,对吧。“
“嗯,我们要共勉。”林博说完,也笑着摁了个手印,
接着轮到吴晔。
“对不起,我觉得我没法保证。“
大家不禁愕然,刘林问道:“叶子,你怎么回事,这是要背叛组织吗?“
“我和你不一样,你为了雨涵,也一定要回来,可我,蓉儿她还在那边,比起我自己,我更害怕蓉儿她……“
“怎么,听你这意思,要弟妹好不起来,你还准备去整个殉情传说?“刘林有些不快。
“我,我也不知道。“
“你小子是中了情花毒了吧,当初夸你几句‘什么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现在还真来劲了,你要知道你活着不全是为了爱情,你还有父母,还有我们这群兄弟姐妹,你舍得吗?”
“我肯定不会去做傻事,但是,我也答应过蓉儿,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就算是再恐怖再危险的境况,我们都要在一起,共同面对,这也是为什么我铁了心要报名去小龙山医院的原因。”
“得了得了,叶子,你丫要去就去,去了把蓉儿给领回来,这事不就成了。”路子也有些不快。
“只能说尽我所能吧。”
“不要尽我所能,要必须完成任务。”刘林说完,强行拽着吴晔的右手在保证书上摁下手印,接着得意洋洋的说道,“好了,这投名状算是立好了,大伙也看到我们战胜疫情,平安归来的决心,但这要是还能整出什么差错,只好拜托各位了。”
“行,那我提前祝你们几个英雄决胜非典,平安归来。”路子说完举杯。
“决胜非典,平安归来。”众人也一齐举杯。
……
晚上九点,吴晔接到电话通知,明早启程,开赴小龙山医院。
前方,那片未闻的异域,阴云密布,天昏地暗,电闪雷鸣,沼泽泥潭,究竟是怎样的艰难,没人能预见得到,谁会在里头彻底沦陷,又有几个勇士能迈向胜利的彼岸,也没人能够预言。至少,广播里的新发非典病例仍在逐日攀升,会不会有一天连小龙山医院都被塞得人满为患,要建立第二座,第三座,会不会英雄们即使没有感染疾病,也要在病人的床头榨干自己的最后一滴汗水,然后,累得再也站立不起来。
这一切,都如同变幻莫测的未知方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