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坐绿皮火车去远方求学的经历,总让吴晔记忆深刻,尤其是在这该死的凌晨四点。昏黄的车厢顶灯,摇曳的墨绿色座椅,神志似醒似迷,在此间游弋,就像是坠入了无尽的虚空深渊,一种无法言喻的难受。
“吱~~~”此刻,火车猛然一个急刹车,就似生猛的打了个喷嚏,车厢里的所有人仿如鼻涕般,被震出鼻腔,一下从混沌的梦境中警醒。紧接着,骂声连成一片。
吴晔望向窗外,天已微亮,月台上高高悬挂的站牌上,隐约写着“武昌站”三字,原来是到刘林的老家了。
刘林,地道的武汉人,吴晔大学最亲密的挚友。两人有长达七年的“同床”生涯,一直从本科时代延续到研究生,当然,请别误会,只因为他是老狼歌中那个“睡在我下铺的兄弟”。
刘林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典型的北方大汉,高高壮壮,络腮胡,有点毛糙,不修边幅;深入接触后,发现这家伙还特能说,能文能武的,进可如诸葛军师般舌战群儒独占鳌头,退可若蔺相如般巧舌如簧完璧归赵。要说唯一一点小缺点,就是有那么点性子直,合不来的人,看不惯的事,都会如眼中钉,肉中刺般对待。
怎么感觉有点像是个标准化的东北人,没错这家伙祖籍是在吉林,出生中医世家,他们家族早年擅长以长白山人参、鹿茸为饵,熬制汤药,当地颇有名望,据说最为显赫那一辈,还给乾隆皇帝把过脉。直到单传至刘林父辈,那时新中国大搞上山下乡运动,他父亲也相应号召,插队到湖北农村,劳动之余,只是一直没有忘记祖辈的教诲,时不时还要钻研学习,终于在恢复第一批高考时,抓住机会,上了武汉大学,之后毕业,分配到一家部队三甲医院,兢兢业业几十年,没出过什么严重的工作错误,却也没把握住时代机遇,干出一番大事业。好歹有个天资聪慧的儿子,刘林父亲便将振兴中医世家的心愿放在下一代的身上。
高考放榜时,刘林金榜题名,他老子二话不说,笃定要他填报全国知名的中医院校,子承父业,顺理成章,可刘林这倔牛誓死不从,不知何故,他打小便厌恶中医,于是偏偏在高考志愿上画满西医院校。
这不挑明和父亲对着干吗,老子还能奈何不了你一个黄毛小子不成,一怒之下,父亲给儿子断了经济来源。所以刚入学那会,刘林几乎就把寝室当成自己的家,靠着一口邻牙利齿,勉强能挣到生活费养活自己。除此之外,刘林这些年能熬过来,还得感谢另一个人,那是他青梅竹马的女友,两个人打小便在部队大院玩起,后来坐了整整十多年的同桌,情谊早如赤道线般火热。
唯独可惜,这对苦命鸳鸯在高考后,天南地北的隔得老远,女孩一直向往四季如春的南国,因而高考志愿填报的是广州的一家艺术院校,学钢琴。你可以想象一个气质极佳的长发女孩弹着钢琴的画面,迷煞万千男孩,所以那时候的刘林是真的很爱很爱她,爱的近乎于发狂,为了她甘愿放弃北大,求学广州的南方医科大学,可怜天不遂人意,这高分还能发生志愿撞车,万幸之下,才重新被北京接纳了去。
天各一方的恋人,每晚就只能靠着楼道里唯一的公共电话联络着,他们似乎也总有说不完的情话,经常一聊起来,就是好几个小时,两三天打爆一张IC卡对刘林来说是常态化。那一张张用尽的IC卡整齐的堆积在他的书桌上,就像我们小时候垒积木造灯塔一样,越来越高,刘林有事没事也总会炫耀着,这就是他们爱情长跑路上的启明灯。
直到有一天,那灯塔的高墙轰然倒塌,刘林也再之口不提他女友的事,原本阳光开朗的他忽然变得郁郁寡欢,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躺在床上想事情,最爱的篮球不碰了,最关心的学生会宣传部也不操心了,连打工赚钱都被无限期搁置,大家都知道他在爱情的旅途中,出了交通意外,可真的不敢去主动盘问,车毁人亡的悲剧电视台里每天都在上演,那是种泪海都不足以诠释的痛楚。
爱情,就像是坐一架过山车,攀升至最高点前,催产素带来的多是憧憬、刺激;坠落的一刹那,转瞬变为惊恐、害怕,急剧的肾上腺素令人惶恐不安;穿过黑洞,重归平静,内啡肽就会让彼此更加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吴林在日记本上记述下这段话,如果有机会他希望破镜重圆,可是没有如果,他与他前女友的爱情故事,早已彻头彻尾的坠入了无尽的深渊,一去不复返。他也就此颓废,没日没夜的打游戏,睡大觉,翘课,挂科,现代大学学渣的核聚变连锁反应一发不可收拾。
吴晔不忍心看到下铺的兄弟从此沉沦,于是下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那时临时寒假,刘林像往年一样选择不回家过年,可已经没了女友投奔,他只得待在学校,吴晔决意一同留守,陪兄弟过年。年关将近时,学校封寝,两人被赶了出来,卷起铺盖在郊区一处废弃钢厂落脚。
年三十当晚,两兄弟围着一堆篝火,喝光整整一打红星二锅头,都醉的不行了,就倒在地上说胡话。
记起那一夜刘林真的说了很多很多,最多的当然是关于他前女友的事,两个人怎么认识,怎么又在一起的,高一花蕾萌动时,一封封情书如何让人孤枕难眠;高二花心初放时,操场上的偷吻如何使人醉生梦死;高三暑假情花艳丽时,那一夜梦游黄山又如何令人魂牵梦绕;以及大一寒假久别重逢时,花田月下,那种渴求彼此的酣畅淋漓;到得大二暑假时,因为分开太久疏于打理,残花败柳如何不叫人惋惜垂足;直到大三开学时,那令他一辈子都忘却不了的狠话,那璀璨一时的昙花,终就此凋谢,不复存在。
刘林还在说着,说他的父母,说他的老师,说吴晔,说他自己,说着说着,终究忍不住开始啜泣,这是吴晔第一次看到他哭,也是唯独的一次,那刚强男儿洒下的涓涓热泪,预示着一颗彻底敞开了的心扉。
新年之后,两人注定成为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也从那一刻起,刘林的心结被彻底释放,重归真实世界。再后来,刘林还主动给家人通过电话,渐渐的,关系也自然而然的修复了。至于爱情方面,这家伙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外加渐渐宽裕的手头,也忽悠到过三两个妹子,分分合合,合久必分,总感觉对爱情已不像当初那么认真,至于最近的一次分手,理由更是奇葩,太忙了,没时间谈恋爱,便要作罢。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及他的导师,医院里极富盛名的郑教授,经历和吴老颇为相似,早年也是留学海外,回国后开创了一片自己的天地,科研学术,临床技能,样样都是行内顶尖,就任消化内科主任后,就连院长都要敬他三分。
郑教授属于完美主义性格,外加自我鞭策型,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对自己高要求严标准,对他手下学生更甚,病历写错一个字就撕个稀巴***得他们重写;科研板书上要有哪个标点看不顺眼,都能给全盘否定,推到重建;查房时逮谁哪个问题没能答上来,还不得把你数落的一文不值,连周遭病人眼神里都是满满的鄙视之光。
刘林也是好面子的人,被逼得没法了,只得24小时泡在工作和学习上,他就像是一部开足了百分之三百马力的重装卡车,把周围的空气都震得如漫天怨声。
刘林每天的常规操作,就是抱一堆病历夹子回寝室,边痛骂着郑教授,边挑灯夜战到凌晨,然后要在第二天天色还没亮时,就爬起床去科室预习病人情况,好查房时对答如流,侥幸的在没有骂声中耕耘完一天的工作。就如此日复一日,近乎变态的高压生活消磨光刘林的一切闲暇光阴,现在也只有在周末才能在寝室偶然遇见他,听他摆弄摆弄口技,或者消遣一会他始终割舍不下的《传奇》。
“老郑总是教育我们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觉得这话得改。”吴林一边打着传奇,一边笑道,“怎么改你们知道吗,吃得苦中苦,方可人虐人,哈哈!”
吴晔耳边仿佛又传来刘林苦中作乐的调侃,从麦田的那一头,渐行渐远。
原来火车早已驶离了月台,一路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