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林都来不及穿上皮鞋,一路狂奔出去,此时1床房门口早已围满了人,多是看热闹的其他病人以及家属,或探头张望,或交头接耳,他们神情严肃,好似在为里头那个毫不相关的人担忧,但其实只是单纯的喜欢这般生死时速的景象,至于结局好坏,并不会过于在乎,若是晴好那便是茶余饭后的笑谈,要假使不幸,也能当作为小道八卦在街坊间秘传。
“诺,你看我昨天在医院,可是眼睁睁看着一个病人死去的,医生都没能抢救过来……”
殊不知,终有一天,其他人也会如此对待卧床不起的自己。
刘林对这群人有些厌烦,他们挡着去路,死命硬挤才进到房间里。
里头当真是兵荒马乱,住院总医师已经早刘林一步,在此严阵以待,他是个戴眼镜的斯文胖子,也是大刘林三届的正牌师兄,看则神情淡定,实则内心也是慌乱无措。
这种慌乱主要来自于未知,所谓未知,便是遇见的突发情形完全不在自己的计算之中,比如说你知道对方是一个肝癌病人,便能计算出许多种他将要经历的不同死法,神智不清进展为昏迷可能是伴发了肝性脑病,血压下降进展为休克可能是合并了消化道出血又或者肝癌破裂出血,如此等等。但这个老太太并无相关疾病,入院诊断只是简单的腹痛待查,腹痛又可以牵涉到几百上千种疾病,其中大半又非消化系统专科疾病,究竟是哪一种突发了昏迷,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这种时候,按照抢救的一般原则,先保证生命体征的稳定,然后再追查血糖,心电图等等,或者直接联系一大堆会诊医生共同探讨,“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是恒古至今的真理。
趁着抢救间隙,住院总向刘林简单了解病人昨天的诊疗经过,他如实相告,唯独只字不提半夜打止痛针的事情。
当听到上腹部CT未见明显异常时,住院总医师自言自语着,声音极小,不知在说些什么,然后半晌后再问刘林:“那昨天晚上病情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没,没有,病人晚上一直没有呼叫。”
这时抢救的护士已接好心电监护仪,跳起的数值显示血压好像偏低,护士急忙报告。
“补液,加快补液速度!”住院总嚎道,“刘林,快去护士长打电话联系会诊医师,心内科、神经内科、呼吸科都叫,还有,特别是ICU,先打ICU。”
刘林拨通护士站的电话,ICU那头值班的正是王总,他应声赶到病房,确定合并休克状态,转科指征明确,很是爽快,一口便应下请求,但他说自己目前正在EICU当值,要求转至该处,因为原先的ICU已经被改造成隔离病房。
在一团哄乱之中,病人被推进EICU病区,刘林陪着老太太一道走得这程,途中,他会是不是的看老太太几眼,她就这么安静的躺在床上,脸上却已看不到来时的那份慈祥,有的仿佛是一许苦涩,像是临近冬天时操场上的一叶孤草,微微泛黄,失去原有葱萌的活力。
王总在EICU门口与刘林简单的交接班,之后便跑回科室,投入对老太太的抢救之中。
说真的,这病人是经由自己一手诊治的,如今突发意外,刘林心里也是像无底洞一般不踏实,尤其是还想到昨晚那一出,自己没有及时出来处理病情变化,更像是一颗巨大的动脉瘤,潜伏在他的神经中枢,他也不知道那会不会被引爆,或是一辈子相安无事。于是偷偷换了衣服和拖鞋,跟在王总后面进入到抢救第一现场。
当看到王总正在床边给病人拉心电图,他是真的期望看到ST段能像暴风眼下的海浪般汹涌澎湃(心肌梗塞的常见心电图表现:ST段抬高或显著压低),或是心律节奏像斑驳不一的杂草丛般肆意生长,如此这般,至少能证明确实是心脏出现状况,那本是临床上最常见,也是最难以预期的急症,可结果都是好的,心电图机延续出来的整一条长长的生命绿道,全是坦途。
可能会是脑袋的问题吧,毕竟中枢病变也是昏迷的一大常见病因。
刘林这般安慰着自己,不久便等到姗姗来迟的神经内科医师,只见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叩诊锤,像木匠一样在病人这个关节上敲敲,在那块骨头上打打,又在病人脚底板上画半个圆,在腹壁上描几条龙,搞上好一阵,之后仍是无奈的摇摇头,不太像脑血管意外这方面的急症,如果不放心,马上去放射科做个颅脑CT,明日再补一张核磁共振,便能一目了然。
王总说懂了,万分感谢,看监护仪上的血压总算稳定了些,在病历本上草草写下一些医嘱,之后又回到科室大门口,把家属喊过来详细的询问病情,包括发病前所有的过往病史,所做检查,生活习性;以及发病以后在消化科时病情变化等等,细致得简直滴水不漏,就连昨天吃饭时吞了几个鸡蛋,几勺盐汤,前日大便时拉出几个篇章,又熟长熟短,有无稀散,都是问得一清二楚。
刘林站得不远,偷偷的旁听着,当家属说到昨天晚上肚子很痛,打过针以后好上许多时,他心底不觉咯噔了一下。
没想到,此时马上有另外一个稍年轻点的家属反问道,是不是昨晚的针给打坏了。王总撇过头来,瞅身后的刘林一眼,复转回头,笑着对他解释道应该不至于,只是很普通的弱阿片类止痛针,正常人都不至于出现特别严重的副反应。
那家属点点头,说自己其实也是搞医的,只不过层次没你们这般高,他表示理解,没有再做纠结。开始一直在回话的病人老伴这时又问王总,那么毛病到底搞清楚没有,他们也只是心急,并无埋怨之意。
王总长长叹出一口气,接着无奈摇头,连着说两声对不起,但请他们务必相信,自己一定会尽全力抢救伤员,绝不懈怠。
家属也算是晓之以理,没有过分跟进,他们说自己这边会一直派人留在门口守护,病情如有什么进展,或者需要进一步了解点什么,又抑或是需要家属签字的,随时能给予支持。
然后,两拨人就分散开来,王总又走回科室,家属则纷纷离去,刘林注意到陪在科室门口的是患者的老伴,那老头也是风华沧桑尽在脸上写实,如今,好似又增添了一份若晚枫凋零般的忧伤。
刘林想走过去安慰他几句,终究没有提起这个勇气,在家属散尽后,也偷偷溜走。他回科室和住院总交接班,顺便交代一下EICU这边的情形,诊断仍不是十分明确,还需要进一步检查确诊。住院总点点头,自言自语着希望不要是我们这边的问题,之后他命令刘林去将病历再完善核实一下,就算不是我们这边的过错,也别搞出太大的漏洞,到时不好收场,他总感觉这病人并没有那么简单。
刘林领命前往,临走时,住院总关照他处理好病历的事,也别回来了,早点回去休息,看他也是累得心疼,熊猫眼都熬出来了。
可不,整整鏖战两天两夜,睡眠时间不超过六个小时,怎能不辛苦。
他回到寝室躺在床上,合上眼睛便已好似天黑,可仍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还在不断想那个老太太的事,胸口就好像是挂上外置的临时起搏器,安静下来的时候都能在一片虚无中瞧见自己内心的惶恐,以及心跳声的躁动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