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林赶到医院时，雨过天晴，天边竟现出一条淡淡的彩虹，这是好运的象征，不知是不是远在沙埠的吴晔捷报传来，他想着要不要打电话过去问候一声，那边一直未接。
哎，不管那小子了，反正天气好起来了，心情也还算不错，再看病房的病人又一切安稳，这班轮值起来自然得心应手，至少不会比想象中更加糟糕。唯独不爽的，除了一箩筐未完成的病历，便是医院规定要戴着该死的口罩上班，闷气的感觉直冲心头。
他按规矩去护士站签到，领取口罩，在护士长面前佯装戴上，然后躲进医生办公室，锁上门，再偷偷摘下。他想着这个地方本来就是消化科，几乎与咳嗽、发热等症状所绝缘，哪会遇到什么特殊病人，当真是小题大做了。要真有可疑的病人过来，或是院领导过来检查，自己再戴上不迟，大不了编个借口说刚才在喝水，临时摘下来的，心里耍着小聪明，便泡了一杯热茶置于手肘边，开始书写起病历来，殊不知危险正在从这个夜班一步步向着自己靠近。
第一份病历是李某某，老年男性，肝硬化合并食道胃底静脉曲张破裂出血的，刘林想起这人是自己上周夜班收进来的，救护车紧急从下面哪个县医院送上来，为了抢救他，那晚几乎是彻夜未眠，后来命是捡回来了，可也就安担没几天，病情再度复发，还是轮到自己值班，当时是吐得稀里哗啦，血花四溅，再抢救一夜，又是输血，又是补液，制酸剂、止血针推得护士手臂都发麻了，愣还是没保住，好在家属还算通情达理，没半句怨言，便给拉回家去了。
这老头真能折腾，他不太喜欢这样煞费苦心的病人，当翻开病历本，就更加厌烦了，除了一份首次病程记录，和一份大病历，后面所有的抢救记录，日常病程，都只字未写，整份病历就像是个一丝不挂的裸奔者，还是特别胖特别让人难受那种体型，正在自己面前跳着不伦不类的芭蕾舞。
刘林想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那么难啃的骨头，就得先晾在一旁，于是再去打开第二本病历，他还特意找了一份反流性食管炎的，病情相对轻微，病历是不是也好做成一些。
可惜还是空白一片，更为恼火的是护士长还在医嘱本上用红笔大大的划上两个字：“重抄”。
刘林心想这科室护士长真是个爱挑刺的主，也罢，想她老人家苦了那么多年，熬到这份上，也该到更年期，状况频出自是理所当然，除此之外也怪自己，前段时间刚因为没处理好医疗垃圾和她争吵过一番，被同事告知日后必有杀机，今天看来，才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去沙埠躲过初一，仍是没躲过今天这十五。
刘林把第二本病历也扔的老远，再去翻第三份，看到这个病人名字时，就有种言不由衷的好感，他想起那是一个高挑又迷人的年轻姑娘，有点小像最近当红的哪个影视明星，性格也外向开朗。每天查房时，这姑娘总会冲着自己笑，当真有种勾人魂魄的魔力，唯独惋惜的是红颜薄命，年纪轻轻便犯上肝癌这般惨绝人寰的绝症，家里人一直瞒着她病情治疗，直到最后，姑娘醒悟过来时，拒绝了一切好意，他亲自在放弃治疗同意书上签下名字；刘林记得当时自己是真的心痛，如今再去触及那个被泪花沾湿过的名字，仍有余悸。
刘林还记得当时因为很重视她，特地给她写过好几个病程记录，翻开时，也确实如此，前前后后至少写满三页，可这病人住院时间真的太长了，三页满打满算也就十多天，后面还有三十多天的病程要补，而且还有TACE介入手术的一系列文书要补，工程量仍是大得惊人。
怎么回事，感觉自己的病历全是一个德行，翻开第四本、第五本、第六本、第七本，清一色全是小矮人，他也不奢求什么白雪公主，连个像样点的女孩都瞧不见，到最后，索性一把将箩筐揭个底朝天，病历撒的乱七八糟，整个桌面上全是。
也罢，这全是平时欠下的账，需要从长计议。只怪最近太忙，白天上班时一人要干三人份的活，要忙着查房改医嘱，要忙着收治新病人，要忙着给老病人办出院，还要忙着放腹水，插胃管，学内镜，三头六臂的都嫌少，再加上远赴沙埠，请假三天如雪上加霜，书写病程记录这件事，顺其自然的，就要从自己的日常工作字典里被抹得一干二净。
如今只好趁着夜班赶紧补补，追赶下工作进度。
他也确实不是慵懒散漫的人，曾经为了考研，通宵达旦的挑灯夜读，如今区区几份病历，又怎能难得倒这把铮铮铁骨。心一狠，做好头悬梁、锥刺股的最坏打算，他打算在今夜开启两万五千里长征模式。
好消息是病床已经住满，晚上不会再收治新病人，只要不再发生抢救等意外，便若晴天。
他重新静下心，取回第一份李某某的病历，开始一字一字的镌刻起来。
认真的男人不仅迷人，还充满着无极限的能量，他手头的钢笔就像是马力加到一百二十码的霸气跑车，在空旷的病历本上尽情驰骋，任意挥洒。
可怜需要弥补的臭氧空洞确实大得惊人，就算他已经将精神力集中到极致，甚至达成人笔合一之境界，一样要以耗费巨量的时间为基础。
这时窗外的景色，也从沉醉的黄昏，化作灿漫的星月，直到冷寂的永夜。
刘林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大舒出一口气，感觉就像是完成一部惊世骇俗的长篇连载体小说，心头满满的全被成就感所占领。
已是凌晨两点，该去美美的睡上一觉，迎接美好的明天了。
他路过护士站时，还不忘与漂亮的护士小妹妹打情骂俏一段，科室里都知道这家伙死不正经的，但心地却不坏，护士妹妹便也没太把他当回事，笑盈盈的应付自如。
刘林本还打算再愉快的聊上一阵，忽的手机发来短信，看竟是雨涵的，小妮子好似有妥协的倾向，但言语之间，口气仍是坚守底线，说白了，就是要自己主动去认错道歉，给足台阶下，便得以回头是岸，破镜重圆。
他两下为难，一时拿不定主意，便装睡没回复短信，但也良心发现，无意再理会别的姑娘，便草草结束了谈话，回值班室休息。
临走时，护士妹妹告诉刘林，科室里还有一张空床位，他当时只是一惊，也没多想；可令他更难受的是，护士妹妹竟然还说今天急诊室真的很给力，都下半夜了也没把空床给我们填上。
这种话在医院里本就是禁忌，因为容易触犯夜班之神，但凡要你哪个班空闲得很，那也不能开口说出，这般得了便宜就卖乖，一旦嘚瑟必遭天谴。
不过这护士妹妹年轻不懂行，也怨不得她，刘林还是无奈笑笑，回值班室躺下了。
没想这眼皮子还没合全，旦见手机屏幕一闪，报应即刻显灵，急诊室真的收病人进来了。
当真是尴尬啊，看来这觉又睡不成了，刘林重新披（白大）褂上阵。
病房里等着他的是一个年迈的老头，又是呕血的，大晚上进来的，大致也能猜到，无非就是这些急症。
刘林寻思着要不要把住院总医师也叫出来瞅一眼，想想已是临近午夜三点，人睡得最为沉稳的时段，能免则免吧，新换的住院总平时都是严厉的板着脸，不太好说话那种人，他就算是不发火，白上自己几眼，心里那也不好受。
反正这般消化道出血的病人已经收治不下百例，应付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刘林把医嘱开好，原本打算是写个首次病程记录就重新回屋睡觉去的，谁能想到病人又吐出好几口，血压也有点脱落下来，只好回到床头，带着护士妹妹继续抢救。
后来总算稳定一些，天色已蒙蒙泛亮，竟是困意全无，便回到办公室，冲上一杯热咖啡，把这个病人所有的病历，抢救记录都给补充完善。接着刘林打算索性要查完房再去睡觉，值夜班就是这样，不睡就不会感觉到困，再久都能熬得下去，一旦睡下去，要再爬起来那就显得很是困难了，就好像晕车一个道理，汽车一路稳定驰骋，车里乘客再久都不会感到特别难受，开开停停才最是要命。
早查房，改医嘱，七点一刻，总算是能回到值班室美美的睡上一觉，但细想后面还有一个未知的24小时值班在等待着自己，他心头又有点发憷；现在自己就像是一头疲惫不堪的马儿，走在悬崖峭壁之间，除了诚心祈求前路不要再变得狭隘，也是别无他法。
再倒在床铺上，感觉有如沉入沼泽地一般的错觉，身体就像是沉重的铅块一样，止不住往下陷。脑袋也是累得不行，成千上万张生活工作影像，好似电影快进，在其中飞速旋转，还伴着滋滋滋叫嚣不停的卡带声。
也不知过去多久，又好似并不太久，那个惹人烦的电话又不适时的响了起来。
他当真要爆炸了，接起电话，故意拉长语调“喂~~~”。电话那头应该能听得出其中不受待见的成分，但来电声音依然浑厚有力。
活见鬼，怎么是老郑，他赶紧从床头坐起。
“嗯嗯，好好，懂了懂了。”
据说是老郑的某个朋友的亲戚的老师要过来住院，就是肚子疼，一般情况还算不错，应该简单处理下便能了事。刘林想着趁病人还未到，再躺下眯上一会，电话不适时的又响起来，值班护士打过来的，说老郑收的病人已经到了，还真是鬼见愁，容不得人一丝安宁。
病人已经躺在病床上，是一个老年女性，面容无比慈祥，第一印象就让你联想到教科书中那股夕阳红的曼妙，她也至始至终都挂着笑脸，说自己并无大碍，家里人不放心，才让自己过来检查一下。
好像是有那么点肚子痛，上腹部，她猜是胃病，早些年间断有吃过药，好好停停的样子，胃镜什么的倒不曾做过。
刘林给他简单的查体，上腹部是有压痛，反跳痛倒并不明显，至于其他方面，懒得去查，只想着早些处理完医嘱，再回去躺上一会，这种时候和战地火线上也没多大区别，搏杀前，能蹲下喘口气都算得上是幸福。刘林临走之际总有些患得患失，平时自己也没如此草草了事过，有那么点不放心，便索性给老人再开个上腹部CT，安排在下午做。
之后的时间，小事仍是络绎不绝，张三腹痛，李四腹泻，王二麻子又呕吐，还新收治了三两个病人将出院的床位填满，刘林也没能再安稳的睡上一时三刻，意识反复处于清醒，模糊，嗜睡状态之间。到晚餐的时间，他又想起上午老郑给自己收治的病人，取来CT袋，只是简单的瞅了眼纸质报告：“未见明显异常”，其中影像胶片，懒得过问，他信得过专业的影像科医师，就像孔明信得关老爷，“黑旋风”信得那“及时雨”。
终于熬过一整个白天，晚上真的已到了人体能的极限状态，用灯枯油尽来形容再不为过。他也总算是睡着了，睡得好安稳好安稳，从没如此舒适的感觉，睡眠的味道，像极了自己儿时最爱的巧克力奇异果蛋糕，柔滑、清新、可人。
“叮咚~叮咚~”
铃声再响起，蛋糕也突然飞起来，好像是有人故意搞恶作剧一般，将整个蛋糕飞扑在自己的脸颊上，怎么还是那个最讨厌的电话。刘林举起，一把甩得老远老远，可自己越是不喜欢它，它便越是叫得响亮，此刻在自己心中的形象，简直比絮絮叨叨的护士长还要不如。
刘林接起来，那边值班换了个护士姐姐，说1床病人肚子痛得厉害。
1床，他反复在脑海中搜索着那个病人的音容笑貌，记忆力的轮盘已不再那么好使，过得好一阵，才想起来是老郑上午收住的老太太，很和蔼很慈祥的那位。
好像没多大问题吧，CT都看过，刘林实在是累得两眼黑朦，不愿意再爬起来，他告诉护士给她打个止痛针吧，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在腹痛尚未完全明确诊断之前，用止痛针，这不得不说是用药的禁忌，他都懂，可实在是起不来了，漫长的值班旅途，不比横渡英伦海峡要轻松许多，此刻自己还沉在水底，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挣扎着，都能感觉到机体里面的最后一个果糖磷酸分子都要耗尽，而眼前，天空已似放亮，伦敦塔近在咫尺，决不能犹豫，再去作无谓的援助。
说服内心的不谐，便也是说服一切事实，他又悻悻然睡去，再有感知时，只听到值班室外面的世界嘈杂不堪，可能是出事了，心底有不太好的征兆。
这时果然电话最后一次响起来。
“刘医师，快点，1床病人昏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