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刘林上班前特地去EICU门口转了一圈,看到病人老伴仍在长椅上坐着,一切都很祥和,似乎与昨日并无两样,心底的包袱随之也是落下一半。
回到科室,也是一切如常,依然是程序化的早交班仪式,夜班护士絮絮叨叨的念着过去二十四小时,各个病人的起起落落,医生们却不乐意听,尤其是刘林,他的心思全部集中在老郑的脸上,揣摩着他点滴神态的变化,似有万千愁绪在眉间涌动,唯独不见一丝笑意。
交班结束时,他感觉到那丝愁绪变得越发凝重,竟让老郑的额眉变得无比僵硬,好似那常年便秘的病人,数日未得解脱,腹胀难当,挺在马桶上沉思人生。
老郑果然还是开口了,待护士姐妹全部从办公室出去,他要求医生全部放下手头工作,集中到办公圆桌前开个短会。
大家坐定下来时,办公室大门又被打开,进来其他三人,分别是王总,放射科主任,以及另外一个着西装的小个子男人,刘林认得,他是医疗安全部的王主任。
三人分别落座,老郑简单的一一介绍,然后直接进入会议正题。
刘林此时已觉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此次紧急会议的主题就是昨天那个转诊ICU的病人。王总率先发言,大致诊断已经明确,是消化道穿孔,具体点可能是胃溃疡伴发穿孔。至于诊断的过程,则是因为昨天下午发现患者的肚子逐渐膨隆,查床边彩超能发现腹腔积液,后来索性复查了全腹部的CT,邀请外科会诊后确定的,目前手术已经做了,人还躺在EICU科室里,至于术后恢复到什么程度,还不好说。
至于穿孔本身,猜测应该发病有两三天了,开始只是慢性穿孔,一直没有给予禁食和胃肠减压,才会逐次加重伴发急性穿孔,进而引起严重的腹腔感染,以及感染性休克。
此话尘埃落定之时,刘林知道自己已经难咎其职,而且这绝对是自己医疗上的失误造成的,事故说小不小,说大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二个讲话的是放射科的主任,刘林马上想起那份CT报告,就是他亲自审核的,当时给自己造成极大的误导,进而酿出如此苦酒。
放射科主任开始便承认自己工作上的失职,可是,可是,他仍反复强调着,放射科医生的报告书写,只能对临床诊断起一个辅助作用,那决不能作为一个诊断的金标准,他们没有直接接触病人,没有参与治疗,没有动态观察病情的变化,根本不应该作为主要责任的承担者,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一种疾病,是光靠着一份影像学报告,便能百分百笃定诊断的。
这话听起来不无道理,哪怕事实上就是在找借口回避责任。
王主任点点头,不太情愿也不得不接受他的现身说法,之后,他又把目光投向老郑。老郑朝刘林使了个眼色,要求学生放心大胆的说出来,不要遮遮掩掩,这边都是医院里的人,只有把问题说得明白,也才最有可能真正解决问题。
刘林心想,或许事情本来面目大家早已心知肚明,去刻意编造一些东西,或者漏掉一些东西,都已无济于事。他很想一吐为快,可转念又想起,上临床前,辅导员的千叮万嘱,以及后来科室老师们的言传身教。行医,就似如履薄冰,每一个诊断的错误,每一方药剂的失策,都可能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害,放在患者身上,便是苦痛折磨,便是生离死别;放在自己身上,则要去背负难以逃避的责任,他也听说过,早先因为发生医疗事故,没有顺利毕业的师兄师姐大有人在,那是学校里不成文的规定,没人可以违逆。
正当他犹豫,茫然,不知所措之时,忽然老郑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用温存的慈父目光望着他,点了点头。他于是和盘托出,从自己的疲惫不堪,到止痛针的荒唐决定,纷纷点点,毫无保留。
王主任认可了他的诚实,可下一秒,语气仍是斩钉截铁:“这起事件,家属那边虽然还没有完全搞清楚事情的真相,但对医院已经明确表达出不满的情绪,为什么人好好的走进医院,到得最后却躺在重症监护室生活不能自理。为什么明明病情重到要急诊手术,前一天还如此忽视,连吊瓶都没打几扎。所以,除了昨天医院已经替患者垫付了手术费,后期赔偿肯定也是必不可少,而且,绝不会是一个小数目,目前,你们所要做的工作就是将病历尽可能完善好,家属情绪交由我们安抚,我们尽可能要将这起医疗安全事故私下协商解决,大事化小。但对于此次事件的当事人,特别是负主要责任的刘林医师,院办商议后仍决定要严肃处理,按医疗事故定性,上报至学校,等待那边回复处分结果。”
王主任又补充了一些话,其中还反复提及,累,决不是工作失职的借口。
听到这番话时,刘林心如死灰,他有想要站起来辩驳,解释,做徒劳的挣扎,可最终还是选择妥协,听之任之,逆来顺受,就如同死刑犯低头听读审判陈词一般,无力抗拒,茫然无措。
突然,是一记重重拍击桌面的巨响。
刘林抬起头来,看到老郑猛地站起来说道:“王主任,这事我坚决不同意,绝对不能把我学生刘林上报!”
“郑主任,你也别激动,这是院办共同商议的结果,当然,我们也尊重郑主任的意见,如果有什么让你觉得不妥当的地方,尽管说出来,我们再协商,必要时作相应调整。”
老郑没有坐下,站着继续说道:“首先,这起事件的主要责任人,你们得改,不能是我学生刘林,如果你们一定要写,就写我郑建鹏的名字,我是科室领导,是科室的主要负责人,科室发生的一切事故,我都理当负有主要责任;其次,既然院办有信心和病人家属将事故私下协商解决,那么该赔偿赔偿,我们做错了事,理当付出代价,医院可以从我们科室奖金里扣钱,我主任带头,放弃半年的奖金,但既然已经赔了钱,就不要再为难我学生刘林,将事件定性为医疗事故,我们可以改报医疗安全警讯。”
“郑主任,我们很尊重你的意见,但事实上,院办也不是很有信心,与家属达成私下协商解决。就目前来看,家属还没有完全搞明白事件的来龙去脉,只怕……”
老郑打断道:“那我们非要把事情说得一清二白吗,在公堂上拼得鱼死网破,只能是两败俱伤;有时候,善意的谎言,不是更好,既然不幸已然发生,木已成舟,我们所能为患者家属争取的,就是到位的赔偿,然后,也不至于给我们的年轻医生背负太大的压力。”
“郑主任,你的意思我们都理解,但操作起来怕是没那么理想,只可能走一步算一步;另外,至于刘林,他是你的学生,爱惜自己的学生,那种心情,我也能理解,可是……”
老郑第二次拍击桌面,声音已变得如钢铁般坚硬:“王主任,别可是了,说实话,我们都是过来人,知道行医的不易。你也应该明白,这不是‘按医疗事故上报学校’,如此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事实上我们很可能是在亲手毁掉一个好医生的未来,十年寒窗,三年苦习,这本该是一颗中国医界的明日之星,正在冉冉升起,也没有任何理由,要让他为一次过错而就此彻底陨落。如果你真要说就因为医疗上偶尔的失误去否定一个医者,那么今天我们在座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坦诚相认自己是一名完全合格的医生,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犯过这样那样的过错,我们都是踩着患者尸体的肩膀一步步爬到今天的,行医自古当是如此,绝无可能因为医疗环境的改变,而去自我否决。种树十年,方成大林,毁苗一载,千古恶名。”
刘林看着老师脸上坚毅的神情,已是心潮澎湃,他以前一直只想着这个人的不好,对自己苛刻至极,撕病历,甩狠话,一毛不拔,不体会自己感受,随心所欲的延长自己的实习时间,好像心中的老郑全是一副恶人的经典形象。他甚至只想着早些毕业,毕业那日便也是他和老郑缘尽之时,可今天,这一刻,他真的被这个老男人感动到了,原来老师内心是如此的在乎自己,当危难如万箭齐发,迎面飞向自己的时刻,老师会像座大山一样坚韧的挡在自己的面前,让那浩渺无边的箭雨如飞火流星般与自己擦身而过。
因为老师的突然介入,事情发展比原先想象的要好上太多太多,王主任保留下老郑的意见,他终于答应再去和医院相关领导进一步沟通,尽可能争取最大化减轻刘林身上的罪责。至于家属那边,争取尽早协商好赔偿事宜,避免事件升级。
此事似乎就此告一段落,可那个白天,刘林的内心仍是惴惴不安,每每有人拉开办公室大门,他都会担心是老太太的家属进来寻仇,就算不是怀揣恶意,他们只是进来再问自己个所以然,或是能不能好起来,有几分希望,自己想着都已经无从应答。
他甚至已经感觉到害怕,害怕大门一次次的被开启,害怕得不敢看进来的究竟是何许人物,害怕得恨不得要把自己关进一间密不透风的牢笼里,不再被尘世的纷争所侵扰。
临近中午下班时,刘林已经完全打不起精神,平时他最喜欢的事情,便是一旦发现哪个病人查出得了胃癌、肠癌、肝癌什么的,可以第一时间跑去向家属给出诊断通知,自己也不是落井下石的坏蛋心态,就是热衷,感觉好像很伟大的样子,能把如此厉害的疾病给查得一清二楚,之后,家属也不再会苛责医生病情怎么无从好转,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不治之症,好像肩头的责任一下子也小了不少。可今天,再看到类似报告,他已完全无心过问,甩到一旁任其自由发酵。
老郑看出学生的不在状态,为此给他放上两天假期,这期间他的一切值班事宜,全由住院总医师代劳。
回到寝室以后,刘林也只是睡觉,睡不着也要躺在床板上,他的大脑像是锈蚀住一般,任何思绪在其中都无心搅拌,显得杂乱无章,零零落落。想着自己平时看上去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好似天塌下来都吓唬不到自己似的,可真的面对起事故,内心强韧无比的防御工事还是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盔甲凋零,血肉模糊,这种时候,也唯有自我催眠,能让心情短暂休憩。
假期第二天,刘林突然接到住院总的电话,那边说老太太补救手术以后恢复得还算不错,这两天病情平稳,家属虽仍有不满,态度倒也不再那般强硬,而且,私下协商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赔偿自然是到位的,于是事件定性被暂时搁置,你那边大可卸下压力,争取早日复工,将功补过。
住院总另外问他要不要去EICU看望下病人,权当对自我内心的宽慰,当然,最好还是避开探视时间去,不要和家属正面冲撞的好,要是问这问那的,怕也是不好应付。
刘林挂下电话后,仿若新生,迅速从床头爬起,义无反顾的冲向EICU病区。
在那个地方,12床,他看到那张熟悉的脸蛋。
老太太已经醒过来了,可是,听王总说,出现了其他的状况,因为耽误病情,术后腹壁上形成三两个窦道,不时会有腹腔内的液体遗流出来,最主要的,脑袋好像就这么变得傻乎乎的,叫她名字都再不会应,对于最亲爱的老伴,也好似陌路人一般生疏,但不论是谁,与她目光对视时,她都会露出笑脸,那是无比纯真的笑脸,就好像是拥有冰净心灵的小孩子一般天真无邪。
有些不巧,她老伴此时也刚进科室,与刘林在床边相遇,但老头仍是和蔼可掬,并没有如王主任所说那般对医院深恶痛绝,他会朝刘林微笑示意,和刚进医院初见时一模一样。
刘林也是对老头勉强笑笑,然后,他看老头静静的陪在老伴床边,拿收音机放音乐给她听,好像是最熟悉的《梁祝》,老头说以前就是因为这首歌,他们老两口才得以相识相知相爱,一辈子都忘记不了那动人的旋律,希望也能借此激起她早先的回忆片段。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望着这对老迈的恩爱夫妻,刘林心中反复在诉说着那份迟到的愧疚与歉意。他掩面,不愿再去望向这份心中所不能承受之重。
很突然,他的肩膀被轻轻拍击,刘林放下手掌,看是老头站在自己身旁,正指向老太太的脸。
刘林转头望去,是老太太的双眸,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然后,冷不防地,她的脸庞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得无与伦比的灿漫,简直有如银河边际无数璀璨夺目的恒星般闪耀。她被束缚住的双手也是一并动了起来,像个孩子般用手舞足蹈的方式去传递着快乐,“嗯嗯,唔唔”她看起来不会发声,但兴奋之情已能用高亢的音频诠释。
老头俯身,在一旁问她,还认识不认识刘大夫,老太太用再提一度的声调回应着,似认识。
老头又对她说,这就是第一个为你看病的医生,如果不是他,可能你今天已经不在了。
老太太竟好似灵光乍现,听懂了似的,不住点头,面朝着吴林的笑意更浓了,简直如加多了甜蜂蜜的珍珠奶茶一般腻人。
那一刻,刘林已不知道再去说些什么,心头最后的防线被彻底冲垮。很突然,他再不受控制的跪倒在老太太的床头,放声大哭起来。
“都是我,都怪我,我的错!”
说出这番话时,内心也如从层层枷锁中解脱出来,他感觉自己好像是瞬间穿越回去高考结束的那一晚,心头再没有一丁点的捆缚,整个人都身轻如燕,昏昏然蒸腾起来,就要飞向苍穹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