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刘林从沙埠回来的第二天傍晚，北京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往年这个季节降水量都很少，更别提什么倾盆大雨。
看上去有些突然，很多原先安排好的行程就此被搁置，除去为数不多几个轮值夜班的，几乎所有实习的同学都得在地下室度过这个雨夜。
雨滴噼噼啪啪的砸在水泥地上，像是奔涌直下的瀑布，让周围的每一方空气都显得格外嘈杂，在密闭的环境中，尤为明显。
那一整夜，所有住在地下室人的耳边，都为嘈杂的雨声笼罩着，其中，隐隐约约，仿佛还夹杂着争吵声。
是走道里面传过来的，因为足够近，所以才能不被掩盖掉，又好像是一对男女，这地下室本就是男女混住，进门，左手男生，右手女生，两厢都挺和谐，大家也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绝不至于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起来，所以好奇心驱使着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寝室。
“是刘林，那女的是谁？”
“是雨涵。”
“没错就是雨涵。”
“我记得上个月看他俩还好好的啊，天天晚上都在医院里轧马路。”
周围议论此起彼伏，围观的人群也越来越多，竟要盖过洪亮的雨声。
到最后路子和子若忽然打了伞从外头冲进来，争吵已经告一段落。他们看到刘林一把从雨涵手里抢过去什么东西，三下两下给撕了个稀巴烂，碎屑落地之时，又听得刘林破口大吼一声“大不了就分手，爱咋咋的”，接着便奔出地下室。他没有撑伞，只是跑得飞快，刹那间就消失在一片雨帘之中。
这时雨涵突然就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她扭头望向地下室的出口，眼里已再没有心中那个男孩，唯独无垠苍茫。
那晚后来，刘林在外面跑了很久很久，开始跑时的确是累得发慌，连气都喘不上来，浑身要散架了的感觉。毕竟舟车劳顿，回来又连着值完24小时的班，身体精神两方面承受着高强度的压力。
但跑着跑着，到后面竟是感觉越来越轻松，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像是被注入了高糖溶液一样，充满着能量，大脑也是，原先空白一片的思绪渐渐变得活跃起来。
这时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满满还是雨涵。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姑娘，真是伤透了脑筋，但想着反正刚才自己狠话已经脱口而出，旁边还那么多人看着，只怕和她之间，再也回不去了，要不然以后自己的颜面就没地方搁了。
刘林还想着，日后也绝不要再和没有恋爱经验的姑娘处对象了，这样的女孩总是过于极端化，爱你时能爱得死去活来，爱到山无棱，天地合；任性起来也是没边，就像今天，原本自己就是连续值班，上午还忙得死去活来，好不容易中午回来睡上一阵，就被叫起来一起去看电影，当时实在是恼火，电话里口气凶了点，那边就感觉要哭出来的样子，最后好说歹说推迟到晚上，没想天公不作美，下这么大的雨，可姑娘仍是不屈不挠，坚持要冒雨去影院。
刘林又想着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对爱情那么有耐心的，遥望往昔光辉岁月，除了青涩的初恋，哪段子恋爱经历有今天这般付出，现在自己当真是比那吴晔还要吴晔。
也好久没做那种事了，要不就趁着刚刚挣脱枷锁，去好好浪上一回。他心里这么想着，就一路小跑回学校，在对面的情侣小旅店开个房间，好好梳洗打扮一番，看镜子里的自己依然那么高大强壮，面容也不失俊俏，心想马到成功自然不在话下。
以前读书时便听说药学系的美女多，过往不曾涉足过，今朝定要弥补，他踱步进药学系的教学楼，就像头潜伏的猎豹一样，四处物色着自己的猎物。在二楼自习室，他的眼神开始放光，他盯上一个坐在最后一排的高个子女生，那女孩面容虽说一般，身材却是姣好，穿着打扮也颇有品味，最关键的是，孤身一人，茫然无措，两眼却死死盯着前排唧唧我我的小情侣，心思好似飘上九重天。
恋爱心经十八式有云，此女孩必然是心有所扰，犯起了相思病，想她穿着打扮不像是孤家寡人，怕是刚刚失恋，又或是和男友刚发生过激烈争吵，但不管怎么说，这是她最需要别人关心爱护的时候，感觉就像是头受伤的小鹿，易于驯服。刘林伺机而动，坐到她的身边，简单和她搭讪起来。
果然，所言全中，刘林当真是欣喜若狂。
后来，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发展下去，两人在小旅店里肆意挥洒着青春，那女生兴奋起来的时候，一直喊着前男友的名字，刘林也不觉有什么不妥，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互相开心就好。
完事以后，他站到小窗台口，开始抽起烟来，想起两个月来自己好久都没有如此放松过了，陪伴雨涵那姑娘更多的是操劳，总要迁就她的任性，原谅她的无知，但最近更大的压力，可能还是源于临床工作，原本往年这个时候，师兄师姐们早已经下得临床，去泡实验室了，自己却还要在科室里埋头苦干。
他还记得刚值完除夕那个夜班，大年初一，老郑便把自己喊到他家里一同做炸酱面吃。开始自己还挺感动，当被告知可能要推迟下临床时，他差点把吃下去的面全给吐出来。
老郑告诉他科室年后人手将会很紧张，有两个女大夫估计很快就要临盆分娩，之后便是漫长的产假休养；还有个高年资的主治医师，则是已经说好，年后要去日本进修胃镜下微创治疗，少说得出走半年时间。
刘林心想那不是还有下一届的师弟师妹吗，为什么不能让他们顶上来。
老郑摇摇头，抢先说道，也是怪自己身体不争气，现在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当年那份勇气，所以便将你的师妹推掉了，那学生跟了别的导师，要安排去兄弟医院参加实习工作。
刘林当时差点气炸，可大过年的又不好发作，老板的话不仅仅意味着简单的人手紧张，还涉及工作量的成倍递增，轮值中夜班频次的急剧密集。
老郑这时悄悄的递给他一个红包，说是过年的压岁钱，这才算是让他心里多少好过了点。
虽然已早有心理准备，可后面的苦难岁月还是让他猝不及防，伴随着科室医生一个个的离去，气氛也变得越发紧张，到最后已经彻底排不开班，连年近五十的老主任都被拉进来值班，四天一轮。
就这样，当四月正春意盎然时，刘林的心情却丝毫好不起来，没有阳光的周末，没有休憩的晴天，这苦难岁月，竟一时比老郑出事之前还要显得无奈。感觉自己都还没有从上一个夜班鏖战的疲惫中走出来，就已经要去面对着下一个夜班，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压力就像是俄罗斯方块一样越积越高，煎熬着他那本已脆弱不堪的内心。
累，身累，眼累，心累，肺累，肝累，肾累，脾累，连前列腺都累，除了累，还是累，全部都是累。
除了累，再无别的任何感受，吃饭也累，喝水也累，坐着也累，躺着也累，身体每时每刻都像是披拂着沉重的铅衣，大脑则好似被风雨锈蚀住一般，难得回趟寝室，他无心再像往常那样打开《传奇》去砍杀一会，或是和雨涵煲一阵电话粥，又或是出去约会散步花前月下。他只是半坐在床头，看前方的白瓷墙发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么，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去想，也不想去想，至于为什么不闭上眼睡觉，也搞不清楚，反正就是喜欢这样发呆，不用思考，也不用动，恨不得就要做一桩石化的雕像。
原来越是疲累，越应该肆意洒脱，如今浑身竟完全放松下来，思绪也好像回来了，再回首，会不会真的是因为自己太累了，不经意间就忽略了对方的感受，于是才会发生如此不可调和的矛盾。刘林不敢再去多想，在窗台上掐灭烟蒂，扔向远方，过去的，就由她过去吧，自己才不是感时伤怀的人，会活在昔日的阴霾之中。
他转回头，看到女孩正坐在床头直勾勾的望着自己，便又扑上去，今晚定要让青春不悔。
次日是周末，没有值班，刘林醒过来已经是十点多，这两个月都没睡过如此舒坦的懒觉了，感觉就像是被神圣牧师点化重生一般，整个机体都像是崭新崭新的。
枕边的女孩早已不知去向，他不会介意，天亮以后说分手，是这种感情的惯例，藕断丝连的才不是人家喜欢的方式。
爬起床，打开手机，来电未接提醒，发来好多好多的短信，有路子的，也有子若的，还有科室同仁的，唯独不见雨涵的，他用力往下翻了翻，直到今天早上，才有这姑娘的一次来电。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短信，也是雨涵的，发出时间竟是凌晨三点，他点开时，愧疚之情就好像是石油一样从心田的井洞里迸发而出。没想到，这女孩彻夜失眠，只是因为惦念着自己，哎，可惜如今自己都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也就算了吧，浪子回头金不换，这种话傻子才会去信。再退一步讲，自己可能还是更喜欢这种自由自在，放荡不羁的生活。
刘林出了小旅店，随便吃过一点，又想着要在学校旁的步行街再逛逛，若能再钓上一两条大鱼最好，没有也不会失望，大不了去网吧消遣一会自己喜欢的《传奇》。
突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还以为是路子要来恼人，没想是科室同仁的电话，请求临时和他换个夜班。刘林想着要上这周六的夜班，多少显得吃亏，何况明日还要还人家24小时的班，这是去沙埠以后欠下的，前后加起来连着上班，得有接近40个小时，自是不太情愿。但请求换班的同事，确实是他比较喜欢的一个人，虽说不过是酒肉朋友，但喜欢就是喜欢，说话投机，性情爱好也极为谈得拢，平时对方又诸多照顾，抽烟喝酒什么的总是带着自己，难得人家有事相求，哪好意思推脱，便一口应允下来。
电话那头的同事也是极为开心，答应刘林等闲下来点的时候，必须要再请他吃饭唱歌，还要像上次那样，两个人站茶几上对飙迪克牛仔的《三万英尺》。
“远离地面，快接近三万英尺的距离……”
哼着小曲，刘林搭乘着的士赶回医院，看起来心情难得的明媚，可他当时绝不会想到，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一场噩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