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老者,已不再如当日那般意气风发,倒不是因为他蛮横无道的形象,在众人心中已种下阴影,确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面色如西伯利亚的冻土般晦暗无光。
他把吴晔与蓉儿迎进屋内,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鼻而来,原本躺在床铺上的老太太却已不见踪影,房间里还算热闹,只是因为那松下牌电视机在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
老者示意客人坐在自己的床铺上,而他坐在老太太的床铺上。他弓背低头,晤面叹气,一言不发。
吴晔想要说点什么,不知从何说起,倒是身边的蓉儿先开的口:“伯伯,您还好吧,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
“如果真有什么不舒服,您尽管告诉我们,我朋友吴晔他是医生,他一定能帮到您。”
“嗯,如果真有什么不舒服,你尽管说出来,我一定帮你。”吴晔附和道。
老者抬起头来,分别看过对面的两个年轻人,问道:“你们是情人关系?”
蓉儿低头不语,吴晔很坚定的点点头:“是!”
“哎,也罢,我儿子生来没这福分,是我的错,是我强人所难,老天才要这般戏弄我老李家。”
原来这老者的儿子昨晚已经下了病危医嘱,在谈话通知单上签字的时候,他的心是在滴血的。打从这孩子出生的第一天起,他便将其视作生命的传承,血脉的延续,所以也有过溺爱,有过放任,给足自由放飞的空间,却不曾想到他会因此心比天高,铸成大错,心想就让这十八载春秋的分隔洗礼他内心的罪孽,待归来时,仍视为少年,给予最后的烛光,这才坚持换亲包办婚姻,用尽残力,维护家族最后的香火。没想天不遂人意,儿子造孽太重,最终仍要在劫难逃。
老者越想越是伤心欲绝,刚签完字人便晕厥了过去,好在身体还算硬朗,在留观室吸了个把小时的氧气,便苏醒过来。只是没想到不知为何,身在旅社的老太太竟得知了真相,她哭天撼地的又是一场龙卷雨霁,最后索性昏倒在床头,那老太太本是肿瘤病人,身板不比老者,当晚便给送进医院,现在还住在里头,好在病情算是平稳了下来。
两老现在也就一个心愿,能再见儿子一面,但那边是隔离病房,不可能说进就能进得去,原则问题谁都无权越界。只好退而求其次,但愿能通个电话,听听儿子的声音,再问候几句,黄泉路上也不至于再冷冷清清。
他说着说着,竟已老泪纵横,再看身边的蓉儿,也是情不自禁的凄然泪下。
“大宝,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伯伯,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他,但是,但是我还是想,想让你帮他一次,好吗?”
吴晔沉默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当晚,吴晔又联系到“刘前锋”,一同赶往重症监护室请求他们主任帮忙。最近接收到不少非典型性肺炎的病人,重症监护室的工作压力很大,主任夜晚还在一线坚守着。两人在门口守到晚上十点,才看到他从半污染区脱了一次性隔离衣出来,实在不忍心再去打扰,好在主任看到“刘前锋”站在科室门口,两人还算熟络,便过来隔着玻璃门打起招呼。
他听闻吴晔通电话的请求,摇了摇头,说怕是操作起来有困难,一来最近工作压力极大,人手严重不足,个个精疲力竭,不可能再去费这些小心思,二来这李家村长的儿子正气管插管,哪能说得出话来,听觉也不见得好使,他记着意识状态已进入昏睡,格拉斯评分也不容乐观。
吴晔还想坚持,毕竟当时村长已下定承诺,只要帮他达成心愿,不再干涉儿女婚姻大事,而且就算是为这老太太临终前不留太多遗憾,自己也要一试,于是他提出要亲自进重症监护室,完成这些操作。
那主任当时眼睛瞪得好似要爆出来似的,惊愕不已,说你小子不怕死就算了,你进来能干嘛,给我们捣乱不成。
“刘前锋”这时才说起好话,我这朋友本也是重症监护室的医生,不如主任通融通融,捣乱什么的肯定不存在的。
那主任仍是有些迟疑。
这时吴晔忽然往前迈步,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也要参加一线抗战,只是在沙埠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做名志愿者,脏活累活都不会推脱,但求完成这么个小小心愿。
主任笑意满满,问道是否有执业医师执照,吴晔点头,他那笑意变得更浓了,马上致电医务部,并要吴晔明早去那边填写一些表格程序,然后下午就可以过来上班,只当三天志愿者,便给他这个机会。
吴晔当晚回到酒店,把商量结果告诉蓉儿,蓉儿当时就“哗啦”一下哭了出来,哭得死去活来的。
“没事的,就去三天而已,后面可能还要暂时隔离观察一段时间,你就只管在牛头山等我就好。”
“我不要你去。”
“没事的,我们当医生的接触病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为什么不能去呢?”
“大宝,你骗我,我刚才都看过电视了,好多电视台都在报道你说的这个病,就听主持人报道,我就感觉好可怕好可怕,我不要你去,不要去,好吗?”
“可我已经答应他们主任了。”
“你打电话推脱吧,求你了。”
“可如果我反悔的话,你哥哥的幸福怎么办呢?”
“我……”蓉儿忽而沉默,又认真的摇头,“哥哥和你,对我来说一样重要,你们谁都不要去冒险,好不好?”
“但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伟人尚且这么说,我觉得我这次冒险值得,而且蓉儿,请你相信大宝的专业水平,我能照顾好自己,我们的专业水平决定了我们不是一般的普通人,只有病毒畏惧我们,而不是我们畏惧病毒,危险来临,如果连我们都会畏惧,又怎么能保护好身后至亲至爱的人呢。”
“大宝……”蓉儿啜泣几声,继续说道,“可是,可是你刚发过誓,答应过我的。”
吴晔沉默。
“你答应过我,以后尽量不会再离开我,不要独自去面对危险。”
“我……”
“大宝……”蓉儿紧紧抱着吴晔,生怕手中至爱被泪水冲丢一样。
“就那么一次,好不好,就那么一次,我向你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发生。”
“不……不要……”
那夜很漫长很漫长,漫长到足以流干蓉儿身上所有的眼泪,她边哭着,也边守望着身边的至爱,她不希望弄丢这个自己深爱的,同时也深爱着自己的男孩。
第二天一早,蓉儿终于睡去,睡得比那睡美人还要沉重。但吴晔仍要小心翼翼的,从床头悄悄爬起,他已决定开赴一线,只是在床头为心爱的女孩留下一张纸条。
“杨过愿为小龙女独守断情崖十六载,也请我至爱的蓉儿,为我在牛头山守候十六天,到得彼时,我俩再续前缘。”
关上房门时,吴晔的眼眶也是湿润着的。
(十八天后……)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李家村村长家,一场婚礼揭开帷幕,蓉儿的哥哥与嫂嫂在那一时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恋人。
“蓉儿,我们什么时候也拜堂吧。”吴晔笑道。
“不,不要。”蓉儿低头,摇晃着脑袋,但脸上却似有浅笑。
“那你是不打算办婚礼了吗?”
“不,要办的。”
“那要我看,你是不打算和我拜,肯定想村长儿子了吧,对了,听说他最近好起来了,快可以转普通病房继续治疗了。”
“哼,大宝你好坏。”蓉儿鼓起小拳拳,狠狠砸着吴晔的臂膀。
这时村长和他老伴走了过来,村长和吴晔紧紧握手,点头致意:“谢谢你,吴医生,我儿子能好起来,我觉得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你。昨天我刚和儿子通过电话,他说了,在自己弥留之际,好像正走在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马路上,天空黑黑的,周围也黑黑的,见不得一丝光,只听到一个声音,一直在鼓励着他,就像兄弟般亲切,这才勇敢的往前走,努力的往前走,走到了黑暗世界的尽头。我告诉他这个声音可能是吴医生的,他问我是不是叫吴晔,我当时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笑,拿着手机笑,真的,谢谢你,吴医生,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让人信任的好医生的。”
“谢谢村长,我会努力的。”
“嗯,这样吧,我看你们小两口也差不多可以成亲了,要是不嫌弃我这穷山僻壤的,今天也一起把堂拜了得了,反正蓉儿的妈妈也在。”
“谢谢村长,说实话,我是挺乐意的,但我父母那边还是要打个招呼,昨天已经通过电话,我和蓉儿也买好了车票,并向学校和老师那边请好假,打算明天就回福建老家见家长,拜堂应该也不会太久,就今年,到时候再请村长吃喜糖。”
“好,好,祝你们幸福。”村长鼓起掌,旁边的人也一齐鼓起掌来。
吴晔看着村长的笑脸,看着村长老伴的笑脸,看着新郎新娘的笑脸,还有蓉儿的笑脸,感觉一切都变得美好如初。似那青天白云,微风细柳,莺飞草长,春回大地。
突然,一通长途电话打破了美好的沉寂。
“喂,叶子。”
“嗯嗯,什么事?”
“你丫倒还真是乐不思蜀了,赶紧回北京吧,这边刘林出大事了。”
“什么事?”
“算了,跟你丫电话里头也讲不清楚,听哥们的,赶紧回来,这边现在真是一团糟,咱们宿舍都给封了,真他娘的操蛋。”
吴晔刚想再问下一句,路子就挂断了电话,他看起来多少有点着急,坐立不安的样子。
蓉儿问道怎么了,吴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刘林出事,自己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于是,回家的车票只能改签往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