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蓉儿要再上山诵经求佛,她希望吴晔陪她同往,顺道见见那出家已久的叔叔。
两人行在山道上时,蓉儿总似有笑意绽放,如那四月天般明媚。原来这助听器当真起了效用,她耳边的世界变得清澈而又宏亮,连那悠远的林鸣声都能捕捉得一清二楚,感觉自己重新踏入一个美丽新世界,幸福的感觉自像蜻蜓点水,在脸上洋溢开来。
吴晔问:“蓉儿,好像听你提到过,你叔叔以前也是医生吧?”
“嗯,是的,但请大宝你务必不要提及。”
“怎么了?”
“叔叔以前是出了医疗意外,才痛下决心弃医从佛,在这牛头山上出家的。”
吴晔点点头。
蓉儿忽又说道:“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发生意外的病人就是叔叔的妻子。”
“具体是什么意外,你知道吗?”
“婶婶生小孩,大出血,所以……”蓉儿话说一半,忽然停住脚步,她合上眼,捂着胸口,一种说不上来的难受在脸上浮现,好像肺动脉被血栓栓塞住一般,极度乏氧、痛苦。
吴晔扶她在山道边的石头上坐下,两人肩并肩坐得有一刻钟。
“大宝,谢谢,我终于好一点了,想起记忆中婶婶的模样,我至今仍然难以释怀。”蓉儿长出一口气,睁开双眼。
“难过是应该的,蓉儿你尚且如此,相信你叔叔肯定越发悲痛,所以才会看破红尘,削发为僧。”
“嗯,叔叔很爱婶婶,他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误葬送了妻儿的性命,所以直到今天,还活在深深的自责当中。”蓉儿似有愤愤不平,继续念叨着,“可是后来我又听妈妈说,婶婶的过世,更应该谴责的是她婆家的人,她们见婶婶出了好多好多血,就以为是叔叔没治疗好所致,对他拳脚相加,还把他关在诊所外面不让他继续抢救,最后等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婶婶早已断了气,而且,婶婶身上的金器玉镯,也已不翼而飞,好似是被她婆家人给扒得一干二净。”
这听起来有些毛骨悚然,但吴晔还是相信了,因为身在医院,人生百态,自是见怪不怪。
细细想来,有时候,医院真的就像是个大染缸一样,将平素不曾相见的人性,染洗得淋漓尽致,哪一幕是黑,哪一幕又是白,亦或是忧郁的蓝色,激情的火红,狡诈的橘黄,阴沉的青紫,但凡你想象力所能波及,在其中都会浮现。
“那大宝你觉得我是什么颜色呢?”蓉儿突然问道。
“一直都是瓷白色,但原本稍显昏暗,如今,慢慢的开光,也变得越发明媚动人。”
蓉儿低头,似有笑意,再往前走一阵,两人便到达山顶,山神庙的大门敞开着,想来蓉儿叔叔已早起诵经念佛。
两人登堂入室,悄悄走近,盘坐在和尚身后,侧耳倾听。
吴晔偷偷打量着和尚,理着并不太光整的剃度头,肤色晦暗泛黄,体型干枯瘦小,有着远比父辈那代人更沧桑的面容,披着的黄袍袈裟也是一副脏兮兮的感觉,远不是武侠小说里少林高僧那种德高望重的感觉。
他好像也注意到吴晔窥视的目光,但始终没转身,念过《法华经》,只是淡淡说道:“施主,你好。”
“你好,大师。”吴晔应道。
“本僧法号清罪,不知施主何以称呼?”
“清罪大师,你好,叫我小吴就行。”
和尚点点头,仍未转身,轻轻念道:“施主可是蓉儿的朋友?”
“正是,正是。”
“那吴施主此番前来,可有用得到贫僧之处,有心事愿闻其详,或答困解惑否?”
吴晔一时也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心事要拿出来与高僧分享,刚巧忆起年前和心内科顾主任在病房抢救心梗病人那次纠纷,好像自己是很用心的在那里付出,为什么还会得不到家属的理解,最后出现纠纷。这时蓉儿拉了拉吴晔衣角,他才想起来尽量不要提及行医之事,可惜悔之晚矣。
但和尚神情眉宇,并无一丝不悦,只是细细开导:“吴施主,请记贫僧一言,人生在世,行任何事情,但凡问心无愧,便能图得心安。”
“我自问问心无愧,但那个病人家属仍要无理取闹,到头来却变成我们的不是,看着他在面前趾高气扬,也受不到道德的制裁,便感觉心有不甘。”
“非也,吴施主,人世间,因果循环,生生不息。我们在人界做过何许事,上苍的法眼冥冥中便已铭记在心,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待到来生轮回之时,善果因缘,必有相报。”
“大师,可是科学反复证明,一旦大脑死亡,生命便也就此终结,再没有思想,又怎么能够感受得到来世的存在?”
“吴施主,如你信有,那便有,灵魂唯一,恒久不灭。”
“大师的意思是,人世的肉体只不过是我们灵魂依附的载体,生死超脱之后,还有天堂,或是地狱,在等待着我们的灵魂本体?”
“正是,佛陀有六界,除了施主口中的人道、天道、地狱道,还有阿修罗道、饿鬼道、畜生道。灵魂之于六道周而复始,无有不遍,名曰六道轮回。诚心向善者,方可入天、人、阿修罗之三善道。”
“大师,我懂你的意思了,这便是所谓的信仰,好的信仰就像是为人忠贞的信条一样,从内心根本鞭策着我们积善行德。如若心无信仰,目无来生,内心便也不用再去约束自己,人间洋洋洒洒几十年,只需要尽情满足自己本性的欲望便可以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吴施主造诣不浅,自是贫僧有缘之人。既为有缘之人,贫僧自倾心相告,贫僧原也为一凡夫俗子,年少轻狂,干出不少恶事丑事,也积下诸多罪孽,后来皈依佛门,习得这《法华经》《四十二章经》《心经》《金刚经》《长阿含经》,才算小有所成,压抑住内在穷凶极恶的兽心。”
说完和尚转身,递了两本经书过来,接着又转过身敲起自己的木鱼,伴随着他的诵经声,“笃笃笃”分外清亮。
吴晔与蓉儿一起闭眼,静心聆听,洗涤神灵。
过得良久,木鱼声戛然而止,再度睁眼,时近晌午,原来和尚已倒头睡去。蓉儿拉拉吴晔的衣角,示意悄悄离开,她要赶回村子吃午餐,顺道再给和尚送饭。吴晔问那我们是不是得加快脚步,否则你叔叔没准要饿出十二指肠溃疡来,她只是笑笑,说叔叔一天本来只吃两餐,她一旦诵起经来,便会全身心投入,好似身边的世界都已成了荒芜,哪还分得清饿与不饿。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会像你叔叔那般投入。”
“我……有时候也会吧,也会忘记饥饿。”
“这就是所谓的心诚则灵吗?”
“嗯。”蓉儿点点头,看起来格外认真的样子。
“那你在佛祖面前都祈祷些什么呢,难道只是诵经念佛?”
“我……就是诵经念佛。”
“没有骗大宝吗?”
蓉儿忽然脸就红了起来:“没,没有……骗人的。”
“佛祖在你头顶上,可不喜欢看到撒谎的模样。”
“我,我有时候就是会祈祷些,希望大宝以后能过上好日子什么的。”
“你是不是祈祷我以后能找到比你更好的女孩?”
“……嗯。”
吴晔忽然一把将身旁的恋人抱住,紧紧抱住,他到现在终于读懂眼前人的善良,从并不怨恨伤害过她的医生,到为自己管床的病人祈福流泪,再到像亲人一样送治何一,以及喂养野猫,为哥哥作出牺牲,种种善举,原来都是信仰赐予的力量。
“我不要更好的女孩,我只要你,今生非你不娶!”
蓉儿害羞得低下去头,默不作声。
这个浪漫的桥段原本应该持续很久,恋人彼此相拥,看尽花开花落。忽然,诺基亚手机不合时宜的响起来,打破了沉寂。接起电话,是刘林打过来的,说那边已托好关系,事情进展得也还行,有那么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要兄弟抉择先听哪个。
这小子怕是中了肥皂剧的毒,吴晔也没多想,便先选了好消息。
刘林说好消息是他见过了村长的儿子,那家伙从广东回来就开始发烧,如今高度疑似非典型性肺炎病人,正隔离在沙埠附属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抢救,问过他们主任病情,怕是凶多吉少。
吴晔想这对自己而言本该是个好消息,但刚经过佛经洗涤,自不该幸灾乐祸,心头也是对村长儿子一阵祝福。再看蓉儿早已合眼,似默默祈祷,心底更暗暗叹服。
再听第二个坏消息,原是那村长冥顽不化,坚持要给家族留存香火,说是大不了婚礼推迟,也要蓉儿履行婚约,死活不肯让步下嫁女儿。就连监护室科主任出面好心相劝,说你儿子怕是十天半月的都出不了院,不如先给女儿落得终生大事,那老顽固也是不愿成人之美。
刘林叹道这就麻烦了,真巴不得那家伙死掉一了百了,但大家都是医者,又岂能见死不救,仍要全力以赴,却好似在用刀子剃自己身上肉喂养他一般难受。
三天后,婚礼果如预想中要推迟两周,刘林独自坐火车回北京去了,吴晔和蓉儿去市里送别兄弟,期间,又宴请“刘前锋”在医院旁的苍蝇馆子小酌一番。
分别时已近黄昏,本该找车马上赶回撒家村,忽望见不起眼的“顺心旅社”,吴晔想起那个伟岸的老者,心生敬佩,便提一些水果,顺道看望。
旅社里的环境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沉,走在狭长的山洞走道里,蓉儿竟有些许害怕,拉拽住吴晔的臂膀,到末尾倒数第二排靠东的房间,吴晔又确认了一下,才靠近房前敲门。
“吱~~”一声大门掩开时,蓉儿忽然掉落手中提的香蕉。
原来,那老者便是李家村的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