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住的镇子很小，小到事实上只是十字纵横的两条街道，不论南北东西，驻足街头，一眼便能望穿到街尾，街道两旁，也多为一些门户小店，打酱油糖盐称着卖的油米铺子，瓶瓶罐罐装满糖果的零食摊子，晴纶涤纶棉堆满缝纫机的裁衣坊子，还有防疫站，兽医站，良种站，有重回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感觉，唯独街角的机车修理铺有些突兀，除去习惯性的挂一个自行车轮胎圈在路边，门口还摆放着几辆老旧的嘉陵牌红色摩托车。
往里走走，在十字街口，小镇变得热闹起来，堆满苹果冬枣的平板车摊位，香烟琳琅满目的木柜橱窗，还有能油炸土豆和鸡腿的洋白铁皮车，绕团絮棉花糖的风筒，藏冰冻软管饮料的棉袄箱，自然旁边还有一所即将打响下课铃声的小学。
忽然想起蓉儿曾说，要在镇上的学校教身体健全的孩子，应该就是这里吧，于是吴晔停车坐爱，细细品鉴。此处只是一片黄土，其正中矗立着两个没有棉网的篮球架，像对高大的护卫，远处是一幢三层老旧楼房，仅此而已。但整个学校看上去还算整洁，地无杂物，玻璃墙面也清爽白净，远远传来的读书声朗朗上口，就感觉守护着这方土地的，一定是一群恪尽职守的人民教师。
这难道就是蓉儿即将奔赴任教的学校吗？
吴晔忽然好像看见她，此刻正站在操场的最中央，一大群孩子围在她的周围，听她讲述着首都北京的美丽与繁华。他情不自禁的往前走去，问传达室的大爷，有没有一个姓撒的年轻女教师在里头任教，大爷放下手中报纸，若有所思，接着还是摇了摇头。
略感失望，再借问撒家村在何方，大爷遥指身后，不远处有几排小山，沿其间唯一的山路过几个坡，临近淮河时，便也快到那村。
这山路本就不好走，雨后泥泞更显艰难，摩托车手都没一个愿意接活送人，刚巧看一辆老式手扶拖拉机往那个方向赶，刘林便提议坐这玩意赶路。三人坐化肥袋上，随拖拉机颠簸前行，当驰上高坡，远处竟已望见奔流不息的大河，“刘前锋”有些兴奋起来，说这就是他们的母亲河“淮河”，很小的时候，他和小伙伴们就爱去河里嬉戏，一人腰上别几块泡沫塑料就能划到对岸去，记忆之中，自己游着游着便这么长大了。
他还说记得大概是三四年前的夏天，他们一群人又去母亲河里戏水，泡沫塑料早已换成救生圈，但仍猝不及防，忽然从桥墩下钻出一艘快船，发生不测，他们其中的一个小伙伴在水面上扑腾几下，就沉了下去，只剩下一个断了弦的救生圈漂在水上。
大家当时真是心急如焚，一群人就往水底钻，拼命去找那个发生意外的小伙伴。他越说越快，吴晔和刘林远望着淮河，真好像身临其境一般，想象着那副惊心动魄的画面。但没过多久，他便不作声了，本以为那小伙伴最终还是难逃厄运，他追忆往昔，满是心痛沉默，没想转过头来，居然是睡着了，还打起如雷的鼾声。
这才想起他昨晚上过夜班，刘林说这大抢救前前后后都搞了不下三五场，体力和精神高度疲惫，怕是电量不足自动关机了，便由他睡去吧。
吴晔又问那你昨天彻夜不归，也在旁边帮忙吗。
“那倒没有，昨晚你哥我去办了更重要的事情，待会到了撒家村，你便全明白了”
“那你不累吗？”
“嘿，你哥我啥人，跟了那么多年还没个数吗，一秒钟那是传输几千万信息量的脑瓜子，眯几分钟便算是重启成功了。”
刘林刚说完话，也倒头睡去，只是这几分钟有些长久，待拖拉机停在淮河的堤坝边时，他俩呼噜声还一唱一和的演奏着。
吴晔看前方好似有烟火人家，便问开拖拉机的汉子，是不是到得撒家村。
“啊，小兄弟，前面是俺要去的李家村，撒家村你得拐弯了，看旁边那座山没有。”
顺他所指，吴晔看到一座稍显大些的青山屹立在侧。
“没错，这就是俺们这最高的牛头山，撒家村就在半山岙里，你们得自个翻过山去，但小伙你们去那地方干啥子，交通实在不便，村里人早跑光了，不是去上海合肥打工，就是嫁到外头来了，就俺们村，都有好几个撒家村的媳妇，现在那山里头，也就住着几十个老人。”
这拖拉机手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么说，有没有可能蓉儿即将要出嫁的，就是李家村村长家。毕竟两村子都不大，又挨得近，像是楚河汉界划开的棋盘似的，对面哪家的车马炮动一动，这边也都了然于胸。
汉子答道：“对，没错，村长家礼拜天要办喜宴，听说儿媳妇就是撒家村的，还是名牌大学毕业，人也长得不错，真是便宜了他家那不争气的儿子，你可知道他儿子，小时就在村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给人打残废被劳教两年，后来长大点，他爸也当上村长了，就更加无法无天，去沙埠市犯了大事，刚好撞到八十年代严打，撞枪口上，一下给判了十七八年，听说这月月底也该放出来了。”
吴晔被吓一跳，这十七八年，那到今天出来不得一老头了。
汉子笑笑：“可不，他在村里横行霸道时，俺才念小学呢，你看俺都三十出头了，他怎么的也得四十了吧。所以你懂了吧，我刚才说便宜了村长家儿子那意思。不过话说回来，也没办法，俺们李家村最早通的路，方圆十里地就数俺们村最富，村长家更是有钱有势，就连上头镇子和县城里都能攀上关系，要看上邻村哪家的闺女，怕是人家也不好拒绝。”
听他话的意思那村长应该是附近地方一霸，但不管怎样，吴晔坚信，蓉儿不是因为攀附村长家的权势才同意出嫁，她是真的为了哥哥的幸福，才被迫而为，毕竟心地清纯的人，会将自由与爱情看得比山还高。他于是又问汉子，那村长家的儿媳妇现身在何处，村长家儿子是否已回到家里。
“哎，俺家媳妇刚好这些日子在村长家帮忙张罗，没见着新人，那儿媳妇应该还在娘家住着。村长家儿子肯定也没回来，以俺对那厮的了解，要他回家听说自己娶了媳妇，还不得把新娘子掳过来洞房花烛，哪管得上什么黄道吉日。”
吴晔听完不觉松了口气，这么说还得去撒家村寻找蓉儿，刚巧这时候刘林醒来，付过车钱，又给汉子塞了两包红塔山，要他帮忙照看下睡去的“刘前锋”，晚上定到李家村再拜访接人。
两人结伴走上山间小路，按照汉子的话来说，这一带也不是景阳冈、黑风岭什么的，山路除了难走些，倒也没多大危险，可就是一阵掉以轻心，被春雨淋透了衣裤，路也变得滑腻腻的，更难于攀爬了。山蔓下，丛草间，两人好几次跌倒，爬起，再出发，支撑起不断向前的动力是爱情，是手足之情，情比金坚。
爬的有百米高，突然越过一个高高的土岙，从山缝间穿梭过去，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块类似于月半湾样的谷地，坐落在群山的怀抱当中。
山流清泉，蜿蜒向前，菁菁石路，相随相衔；
篱笆菜园，美若桃源，果树山田，左右逢源；
鸡鸭成团，戏水画圆，茅屋草院，半遮半掩；
鸟鸣林间，幽然致远，炊烟三两，遇人随缘。
突然记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想来这山间小村，即是写实。两人往前走些，茅屋渐渐多了起来，脚下这条石板路，就仿同一条温婉的珍珠项链般，将户户山野人家，窜连起来。只是如汉子所述，好些屋子久疏打理，都已荒弃，也确亲眼所见，那破碎的玻璃窗被岁月砸出斑驳痕迹，摇曳的白土墙似沧桑风化作断壁残垣。
其中，也能看到一些屋子住着人，但多为年逾古稀的老人，或静卧在床，或仰靠在墙，与他们的屋子一样，满身刻满年华轮回。偶也见幸福一对，依偎在屋檐下，你举烟枪，我捧热茶，共看人世阴晴。那当真是最浪漫的情怀，漫漫风华，与子偕老。
再往里点，是一块小小广场，与其称为广场，倒不如论作露台。露台前有栋唯一的二层楼房，像是七八十年代的老式办公楼，却已破旧不堪，里头想来也是无人迎接，倒是门口拴着的大黄，朝陌生人吠个不停，能猜得到，它绝非热情好客，只是散播警告。
突然，迎面走来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一人手提锄刀，一人肩扛钉耙，两人停在吴晔和刘林面前，上下打量。
其中一老头忽然开口：“有……有朋，有朋自远方……方来。”
吴晔刚想回答“不亦说乎”，只见刘林大拍脑门，一声叹息。原来两老头是他昨晚花钱雇来的，当听说“刘前锋”有门路能联系到一些搞灰色产业的社会人，他便按图索骥，连夜上道，总算寻到当地一个黑道大佬。大手挥霍，好话说尽，大佬终答应替刘林出头，不过拦路抢亲这般大义不道之举他自不屑，只答应出人帮撑场面，狐假虎威。他问这明日行动何时何处，刘林答是牛头山镇撒家村，刚好大佬底下一小弟站了出来，说自己刚好是撒家村出来的，那边认识人还挺多，不如电话联系直接就地安排，刘林想那自然再好不过，只是没想到……是两不中用的老头，连那暗号都念不清楚，当真被坑得不轻，但钱既然都花出去了，也不能浪费，随口对上暗号“必诛之”。
两老头这才放下锄刀钉耙，笑脸相迎。早先和李家村的汉子对过信息，抢亲怕是不必，还是让这两老头快些带路，去见蓉儿才是关键。
老头点头应是，随即出发，径直往前，到得谷地尾端，前方是一条直勾勾往上的台阶路，甚是陡峭，抬头仰望，原来是到得牛头山山腰，如今似要勇攀顶峰。
“该不是住在山顶上吧。”刘林问道。
“对，山顶有个庙，新娘子就住庙里面。”
吴晔听后心底一惊，他只怕蓉儿要看破红尘，断念轻生；刘林想的却和他大有不同，这大姑娘家的，住在和尚庙里，就不怕贼人欲火中烧，酿成大错。
带路的老头笑笑：“这你只管放心，庙里就一老和尚，出家几十年了，人好得很，还是新娘子的叔叔。”
走到半道有个年纪稍大的老头实在走不动了，便只剩三人拾阶而上。山路真的很长，直达天际，路旁青葱树木直耸云霄，景色甚美。可吴晔无心驻足欣赏，纵然人世间有万千种美景，如若身边无她，那自己又与遗传了悲哀的色盲症有何区别，那份清脆的墨绿，在眼前无异于只是凄惨的黑白。
费尽周折，一行人总算攀至坡顶，前面是两间低矮的茅草房，茅草房中间，一个土胚垒起来的山神庙，正面朝南阳，春暖花开。
吴晔想要第一时间冲进山神庙去见蓉儿，没想门口忽然杀出一个年轻男人，挡在面前，他严厉的问道：“你来干嘛？”
难不成这是村长派来监视蓉儿的人，假若真撕破脸皮，说自己是来抢亲的，真怕埋伏在墙边的打手一拥而上，将己方收拾彻底，不如撒个谎探探究竟。
“我们是新娘的同学，接受婚宴邀请过来送礼的。”
这男人上下打量，有些将信将疑，好在引路老头和他认识，上来一顿好说，这才放行，只听他有些不快的说道：“哎，我妹妹最近情绪不太好，你们两个说话都得注意着点，别再让她哭了。”
“她怎么了？”
“我妹妹她命苦，她说自己在北京有喜欢的人了，两情相悦，可是她最后还是要和自己不喜欢，也不认识的人结婚，你说这……”男子狠狠一拳捶击在门框上，都能感受到木头撕心裂肺的爆裂声。
“她真是这么说的？”
“对，妹妹她心地好，坚持要成全我这个做哥哥的，我们这边农村落后，就有换亲的陋习，妹妹为了我能娶村长家的女儿，坚持要嫁给他家那畜生。怪我，全都怪我，是我没用，亲手毁掉妹妹的幸福，现在在这里陪着她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我这个做哥的就是个废物、废物。”男人说着说着，竟边反复锤击门框，边嚎啕大吼起来。
吴晔刚想要劝他点什么，他忽然又转身问道：“对了，你说你是他同学，你认识妹妹的心上人吗，你要认识，能不能通个电话，让他赶紧过来。”
“我……”
吴晔刚想回答些什么，忽然看到庙中一段清秀的身影走出。她是那样的让人心驰神往，他望着她，已不知再想去说些什么，她也望见了他，停下脚步。
远远的，他朝她再打起哑语手势，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我想你”，而是“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