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晔铁了心要踏上寻爱的旅途,打电话和刘林打过招呼,就要连夜火车站票赶去沙埠市。
在月台候车时,忽然一壮硕大个子从身后奔来,定睛细看,原来是刘林跟了过来。他边喘着粗气,边念叨着,说自己刚值完中班就赶过来了,要陪着去沙埠。道上人不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现如今这左胳膊为了好看的花衣裳,要仗剑走天涯,右胳膊哪有不跟着的道理,要整得跟个独臂杨过似的,那穿再好看的衣裳也白搭。
这比喻听上去不太贴切,但有兄弟陪着,吴晔好歹万分感激。于是两人上得火车,车厢里人却不是很多,明明坐票早几天都已售罄,怎得还空出那么多位置。也好,他俩便找了邻窗雅座,春风拂面,悠然自得。刘林这时从包里掏出两枚口罩,要求戴上,这才发觉车上一半人都戴着口罩,对座一个中年大妈也是,口罩外还用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她看有人过来,刻意避让开正对的方向,面向走道独自坐着,一言不发。
这火车一路往南直通广东,吴晔这才想起最近广东非典型性肺炎流行,而且疫情已经蔓延到北京,科室里也有收治到相关的病人,他想过要回临床一线帮忙,可老师的态度仍是斩钉截铁,便只得回实验室耗磨时光。
火车“呜啦啦”在黑暗中疾驰,到下半夜已进入安徽境内,整节车厢竟只剩得数十乘客,大妈看邻座的小青年下了车,立马挪过去,独自蜗在小角落里发呆。此刻,火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大家好像一头头不合群的冷血动物,宣誓着自己独有的领土范围,一旦有外敌闯入,便会捍卫主权,或是悄然离开。
凌晨五点,火车停靠在沙埠站,从火车站出来,他俩才发觉外头格外的冷,冷到双腿就像被百万根银针同时刺中一般,动弹不得。
刚巧一个裹着棉大衣的残疾胖子坐在轮椅上,在那里吆喝:“顺心旅社,安全卫生,干净整洁,一天三十。”这大舌头吐字不清,还像顺口溜一样念着广告词,听起来就像个二愣子说相声似的,让人着实难受,但这大冷天的,眼前又别无选择,只好随他去美美的睡上一觉。
顺心旅社不大,还只有一层,像是民用平房自建改造而成,房间是用的熟料板一间间隔开,好似豆腐块被整齐划一切割成数个部分,中间留一条狭长的走道。走道很长,又很窄,黑通通的,只有末端窗户投来的晨光照明,好似行走在狭长山洞之中,有着强大的压抑感;好在洞穴周围的墙面是白色的,被磨砺得经久泛光,才显得更亮敞些。往光明面靠得更近些,能看清两边好似堆着几个钢丝缠绕起来的小架子,像是用来放鞋的,可鞋君们却不想按部就班,大多在走道上自由散漫,肆意分居。小架子反被那些锅碗瓢盆等杂物所占据,推断有洞穴人常住于此,但这群家伙应该不太勤劳,也不喜干净,脏乱差的印迹一路上随处可见。
这绝对算得上旅店中的拖拉机,就这条件,胖子说都能住满,唯独剩下最角落的两间客房。吴晔他俩随着他进到房间,刚打开房门,一股十八年陈酿的老坛酸菜味扑鼻而来,胖子作势打开通风扇,说花不了几分钟便能清爽,这才发现房间甚是拥挤,家具除了两张窄床和一副床头柜,别无他物,四壁也不见窗户,索性有个泛黄的老式挂壁空调能暖和暖和,价格来说也还算人性,吴晔想手头现金有限,便决定将就一天,就怕兄弟住不惯,没想刘林那家伙更是随性,都没让老板帮忙换套新的被褥,裹着那堆黑漆漆的棉絮倒头便睡,想来坐通宵火车是够累人的。
到得晌午,两人一并醒来,按老板的推荐去对面街市,整两碗淮南牛肉汤,一些葱油饼。这地方以大排档、街边小摊为主,古有苍蝇馆子之称,档次自然不高,味道却别具特色,让两兄弟回味无穷。
吃过饭,刚巧小娴的短信也到了,沙埠市牛头山镇撒家村,吴晔牢牢记下这窜名字,便急着要打车前往。
刘林给他一把拦住,说别急,咱们先去见一个人。
都这时候了,哪还能不急,别提见什么人,就是如来佛祖显灵,他都不稀得去看。
忽然刘林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说你也不想想咱们这趟来沙埠是干嘛的,你以为是搞团建游山玩水不成,你那是来抢亲的,人家天蓬大元帅法力无边,抢亲背个媳妇都能给一顿海扁,你小子几斤几两心里还没点数吗?这不,刚好联系到老同学,在沙埠的医院上班,听说还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医院,怎么的社会上也算是人物,看看人家有什么法子帮你,再作进一步的打算。
吴晔问那人是你老同学,自然也是我老同学,怎的就没个印象呢。
“可不,其他班的,我们那届足球队里最水的前锋,平时就爱装X,懒得搭理,现在到了人家地盘,好歹打个招呼,也算是多条路子。”
被一点拨,吴晔立马想起那家伙姓刘,名字一时叫不上口,便简单唤作“刘前锋”,他似乎总是自诩有着贝克汉姆的长相,齐达内的球技,帅气是能get到那么一点点,只是球技嘛,不谈也罢,唯独钟爱空门前放高炮,还是像神州火箭直冲云霄的那种。
“对,对,就这小子。”刘林哈哈大笑。
两人于是赶到沙埠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在急诊科,见到老同学“刘前锋”,乍一看,当真被吓一跳,刘林说你小子这急诊夜班熬一宿,工作好似忙成狗,两年不见,脑门都已沧海桑田,地中海式的发型颇具大师风采,只是不知这球技涨得几分。
“刘前锋”笑言,自从进了这急诊室的门,哪还有踢过足球,闲暇时光全都花在补充睡眠上了,没想还是没保住脑门上的三根毛。接着他问你俩无事不登三宝殿,这番赶来到底为何原因。
刘林说是过来想让他帮着找一姑娘。
那小子邪魅的一笑,说找姑娘这事倒不难,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性感的可爱的妩媚的成熟的,但凡你们开口,自有门路可寻。
刘林差点气昏过去,这家伙怕是已被社会上有伤风化的东西玷污得不清,才能答这么一出,于是再千方百计的解释说是替吴晔找女朋友来了,还提到了半路抢亲这般刺激的字眼,看“刘前锋”的脸色渐渐变得不好,他一个劲的摇头,说这抢亲未免太过了点,自己怕是没什么能力帮忙,至于牛头山镇,他倒认识,只是这边过去实在太远,到得镇上估计也乌漆嘛黑的,人影都瞧不见一个,更别提花姑娘了,不如等他今晚值过夜班,一同前往,也算有个照应,还能随机应变。
这事就这么定了。
晚上“刘前锋”定要留两兄弟在科室共进晚餐,看他这般热情,他俩便也不再客气,只是在这急诊室吃饭,感情不好受。旁边屋一糖尿病足的病人在换药包扎,臭气盖过七里香,紧跟着还有个家属举着便盆来找医生,那里头装着全是粘拉吧唧的黑便,简直能把你去年的年夜饭都给抠出来。
“刘前锋”早已习惯这般生活,吃得甚香,还眉飞色舞的。吴晔和刘林两个新兵蛋子却有些不能耐受。
吃过饭,刘林说要在医院陪着“刘前锋”上夜班,叙叙旧,也体验体验急诊室生活。平时看他也不是工作态度很积极的人,不知这回卖的什么馆子,吴晔只得独自返回“顺心旅社”。
回屋睡个好觉,养足精神,以备明日大战,没想夜深人静时,忽然有人敲起房门,还道是刘林鬼混回来,喝得酩酊大醉。开门只见一老者恭敬的站在门口,他举着一张处方单,笑盈盈的问道:“小伙子,你好,你眼力好,能不能帮我看看这方子上药品的用量,谢谢了。”
吴晔接过处方,看上头大字龙飞凤舞,对凡人而言简直如《九阴真经》般难于读懂,但凡人之难,难在不仅于字,还于药名,但医生自是不同,看懂个“阿司”便能推算出“匹林”,把控到“二甲”自然联想起“双胍”。他细细阅过,处方上大多是增强免疫,促进白细胞生成类的药物,有些像是肿瘤化疗后的伴随用药,于是告诉老者具体用法用量后,随口问了一句为何要吃这些药物。
那老者有些稍显紧张,将吴晔拉至走道角落,细声说道是他老伴得了绝症,在这边医院化疗,如今疗程结束,要求出院一周后再去复诊,于是便在这边住下,毕竟老两口年纪也都大了,腿脚多有不便,其实,这边旅社住着的,绝大部分都是类似的家庭。
吴晔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住进了肿瘤社区,早先便有听说此处之凄凉,如今身临其境,感触更深,看周围那一间间破落昏黄的小房间,谁知里头又是怎样的一段段辛酸往事。他又随口问了一句老者的儿女呢?
老者笑笑,说自己就一个女儿,大学毕业以后就留在上海工作,平时忙得不可开交,一年才能回家三两趟,老两口自个能处理得了的事情,就不好意思打电话喊她回来了。
“可是老婆婆不是得了重病吗?”
老者脸色风云突变,有些不快,压低声音道:“我老伴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我也没告诉女儿,我想着自己一把老骨头还能应付的过来,就再坚持一下好了,你可别让老太婆听见了,我怕她承受不了担心害怕。”
这老者神情坚定,老而弥坚,像极了风雨都不足以撼动的老槐树,为家人遮挡住一切。
“老爷爷,你一定很爱你的妻子吧。”
老者终于笑了起来:“我们都一把年纪了,谈不上爱不爱,其实我这一辈子没赚到多少钱,也没做出多少能值得她骄傲的事情,她能不离不弃,跟随我那么多年,便已知足。所以当听到医生说她只能活三到六个月的时候,我就决定要多陪着她点,让她开心点,这样,我的心里多少也会好过点。”
“嗯,那你也要保重身体,注意休息。”
老者一个劲的点头,接着他又反问道:“你也是过来陪朋友看病的吗?”
“不,我过来找一个朋友,她住在沙埠旁边的镇上。”
“哦,那我不耽误你了。”老者转身走了几步,忽又问道,“小伙子,你朋友住在哪个镇上,兴许我还认识?”
“牛头山镇。”
老者两眼放光,说道:“这地方我熟,小伙子不瞒你说,我就是从那镇上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