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最后的夜班,之后,按照吴老的安排,吴晔就将脱离临床工作,去实验室搞课题论文。于是,吴晔趁早用科研经费,预订了一批新西兰大白兔,目前正饲养在学校的实验棚里。学校离京华师范大学有点远,即便是公车周转,也得个把小时。
当他坐在公车上的时候,心底莫名就有种强烈的感觉,感觉似在看悲情电影的结局,男主角远走边疆,与爱人道别,然后,彼此渐行渐远,距离感被一点点的拉长,拉长到她的身影,逐渐被光与影聚焦到一点上,思念的空白却是被无限量的放大。
“对不起,可能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耳边响起的,还是那天那时那分那秒,蓉儿的那句话,他相信,这并不是无端寻觅的借口,那看起来一点都不牵强,更没有必要对“现实与网络中不同的两个人”,撒同一个谎言。
他好多次想留言问及究竟,并许诺,决不介意她身上的不好,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互相理解,给予包容,这本是爱情最根本的信条。但终究他没有这么去做,他选择缴械投降,只是感觉彼此有缘无份,再做挣扎也是徒劳。
所以,直至今日,“断情散”的药效尚未过半衰期。
告别的晚宴上,除了值班护士,还多了王总,他坚持要为吴晔送行。当那份浑浑噩噩的不甘被王总所洞悉到时,他看似无心插柳的问及,是不是最近感情受挫,吴晔像是被除颤仪的电流击穿了心窝,竟不觉抖落手头的筷子。
那时,一桌护士姐妹齐声安慰起吴晔,感情的道路难免充满波折,她们与他分享自己过往的一些心酸往事,他也情难自已,倒带重奏,与蓉儿的悲伤旋律。
王总听完,拍拍吴晔的肩膀,说道:“吴晔,这事就到此为止了,但请你记住师兄的一句话,好男儿志在四方,旦到将来功成名就时,又何愁无金玉良‘颜’随左右。”
对坐的护士岚姐也随身附和道:“对,我们吴晔将来前程似锦,现在这姑娘看不上真是她没眼光。”
“嗯,谢谢大家。”
王总又说道:“好了,那我们还是谈点开心事吧,都说说,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医学这条道路。”
王总给自己杯里满上雪碧,接着说道:“我年纪最大,还是我先来。其实嘛,我当初走上这条路,只是不想再回老家种田。”
对坐的护士姐妹都笑了。
“嘿,你们还真别笑话我,种田那是真的苦。”
“王总,有多苦啊,有我们上夜班辛苦吗?”
王总笑笑:“你们夜班当然辛苦,但种田也苦,那是两种不一样的苦法。”
“那你倒是分享一下呗,我们这里没有其他人种过田了吧?”
王总:“怎么说呢,我就举个例子,以前我是在镇上念得中学,一到暑假,班上的同学都结伴出去玩了,就剩我在自家田里忙农活,三伏天的,汗流浃背,要被折磨整整两月。所以我那时候就在想啊,上学对于我来说该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当同学念着暑假只剩下没几天时,我都已经在盼着开学倒计时了。”
王总喝了半杯雪碧,继续说:“后来也是,我高考前想着无论如何要逼自己一把,上了大学,以后随便学点什么,都不至于再回自家田里干活,于是就这么超常发挥了一回。”
岚姐接茬道:“王总你跑题了,怎么光就说不想种田,好像和学医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你说的没错,为什么要学医,我当时还真记不清了,反正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以后不要回家种田。那后来,我就真没有回家种田了,我在这当了医生,记得第一个月拿到工资时,回了趟老家,老爸还问我赚了多少钱,我把工资单亮出来给他看,他就臭骂了我一顿,说小子培养你那么久,怎么就赚这几个钱,还不如回家陪老子种田,我当时那个害怕啊,就差要离家出走了。”王总说完哈哈大笑。
“那么你们的故事呢,也一起分享一下吧?”王总说完,喝光剩下的半杯雪碧。
护士姐妹里岚姐最大,第一个说的,自己当时就是没考好,家里寻思着医院有点人事关系,所以就被要求念了卫校,要知道现今当护士,特别是ICU的护士,这般的辛苦,自己还真有点后悔来着,闺蜜都说自己快被夜班熬成了黄脸婆,她们不知道自己还犯上ICU护士的职业病——椎间盘突出症。
之后发言的是一个叫嘟嘟的小护士,她意思大致和岚姐差不多,好学校没考上啊,家里人想着护士辛苦是辛苦点,多少也算是份稳定的工作。嘟嘟还有个心愿,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调离ICU,这里的护理工作确实是整个医院最操劳的,她想去稍稍清闲一点的科室,最好夜班能趴上个把小时那种。
轮到吴晔时,有点突然,其实他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这条道路,好像是家里人的意愿吧,医生,听起来总感觉是稳当又有成就感的一份职业。
他刚要开口,王总的会诊拷机响起来了,是急诊室发来的。
一般像西华医院这样的大医院,床位自是供不应求,白天陆陆续续总有不少周边县市的救护车,拉着疑难危重病人往这边的急诊室送,所以各个科室的住院床位在白天便被塞得满满,夜班时间,不到万不得已,急诊室是不会呼叫会诊的,没有住院床位,会诊了也解决不了什么大问题,除非遭遇特殊情况。
最后的夜班,吴晔坚持想去一趟急诊室看看,也体验一把高年资医师会诊的感觉,王总欣然答应。
两人拾阶而下,一路到底楼的急诊室,这边果真热闹非凡,整的像是一线战地的感觉,楼道里全是人,两边留观病房里,也全是人,黑压压一片,还有甚者没安排床位,索性加铺被褥就地而医;至于急诊室的医生,个个都不见人影,原是被围得水泄不通,有几个等得不耐烦的病人见王总他俩穿白大褂的飘过,索性拉住不放,急病乱投医,定要追问个一清二楚。
王总告诉吴晔这寒冬腊月本是流感肆虐,急诊室乱成一团早已常态化,自己从医多年更是见怪不怪。他拉着吴晔穿越纷飞火线,直冲第一排迎敌战壕——抢救室。
这抢救室气氛更是紧张,枪鸣声、爆炸声、嘶吼声、哭喊声、监护仪的报警声、呼吸机的运作声,交杂在一起,几乎听不得周围人的对话。
忽地,一声巨大的集结号朝吴晔吹来,震耳欲聋,他原以为对方是个如帕瓦罗蒂般的雄伟大个,没想视线闪烁,镜头里竟只有一个文弱的女医生。她将王总和吴晔迎进更内部的诊室,这边总算安静少许,被剥夺的听觉也随之恢复。
“就这小子,名叫何一,从身份证上看才25岁,车祸,颅内大出血,刚才脑外科医生看过了,要急诊手术,术后肯定转重症监护室,但他们的NICU没床,我们这边EICU也没床,只能靠你们了,要你们还没床,就拉别处去,只怕时间耽搁,这活下来的可能性就更低了;对了,这人听说是捡破烂的,也没什么钱,我是看他年纪轻轻,实在不忍心,所以一定要把你们叫下来看看,要实在还不行,生死有命,我良心也算过得去了。”
“肇事司机呢?”王总问了一句。
“跑了。”女医生有些气愤,骂道,“听说是该死的酒驾。”
“那家里人送过来的吗?”
女医生有些不耐烦了:“你就说吧,床位有没有?”
王总愣了一下。吴晔其实知道,床位是有,但也只有隔离间那么一张,这是老师临走前千叮万嘱必须空出来的备用床位,如果此时王总坏了老师的规矩,自是不好交代,但眼前,怎么也是一具活生生的躯体,如此境地换作谁,都要两难。
“去手术吧,一会快好了通知我们提前准备!”王总下定决心,继续说道,“但不管怎么样,他家里人我还是想见一下,至少提前沟通好。”
女医生终是露出笑意:“哪有什么家里人,捡破烂的流浪汉,身上也找不着家里人的联系方式,大不了就走绿色通道好了,到时候让肇事司机回来补上。”
“那谁给他送过来的,是不是能联系到家里人。”
“啊呀真麻烦,就两女学生,不认识这人的,人家花力气给送到医院,仁至义尽,也早该走了,要不走,还让你给逮着,替这小子垫付医药费不成。”女医生嚷嚷着走出了诊室,她要去联系手术医生。
王总似有不快,他抱怨这急诊室医生做事风风火火,可总是顾头不顾尾,要没家属陪着签字什么的,后期住院麻烦事还多着,手术这一块可能都放不开手脚,但也没法,人这般多,怎么去寻两个不明身份的女学生,只得打道回府,静候佳音。
一路上,王总小气愤未泄,便不再想爬楼梯,提议在急诊室等电梯上楼,吴晔允诺。等电梯的间隙,吴晔闲着无聊,四目张望,心想这等壮观的情形确不多见,像极了家乡那八九月份的台风季。
忽地,一道暖阳射入吴晔心窝,原来是她,内心世界的新房客,她还没有搬走,此刻仍坐在那里。是蓉儿,没错,她还是这般的安静,安静得与这个炮火纷飞的时代格格不入,此情此景,就仿同被老胶片定格的万千风情,令吴晔不禁为之驻足。
再细品那份如止水般祥和的宁静,内心早已被净化得只剩下空灵。
蓉儿似乎并没注意到定睛注视着她的吴晔,她此刻正低着头,双目似开似合,双手掌心相对,交叉合什,嘴角亲吻着一侧的手背,作祈祷状。好似在为血洒战场的英豪们祷告,又好似在为生灵涂炭的逝去而悲伤,仿如一尊女神般圣洁。
蓉儿身边还坐着一个姑娘,短头发,长得也蛮清秀,正在讲电话。看蓉儿与她紧挨着的距离,应该是相识的好友,只是蓉儿对于她电话的内容充耳不闻,好像是因为蓉儿带着耳机的缘故,吴晔想起她对自己说过,她有那么点信佛,心情烦躁时,还喜欢听大悲咒,也许,现在也正沉醉在佛法无边的花莲之中吧,他这般猜想。
此刻,他真的想走过去,与她说一句“好久不见”,但始终迈不开脚步,刚巧电梯落地的叮叮声传来,王总拍了拍他的肩头,便无奈的随之进入,心中饱含一千一万个不舍。
之后回到科室,吴晔像是被偷了魂似的,竟无法再专注于工作,他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冲动,他生怕情不自禁,就要冲下楼去,哪怕,只是下楼去,躲在角落偷偷的再看她一眼。
夜深时分,吴晔依然在床头辗转难眠,对话孔里忽的传来值班护士的声音,是病人何一即将送到,听说手术还算蛮成功的。
吴晔套上工作服,匆匆赶向病房,没想王总已先一步在那就位,他正在科室大门口,与护送病人的手术医生交班,吴晔紧随其后,听到他们的对话临近尾声。
“那有劳王哥你了,当真是感激不尽。”那胖胖的脑外科手术医生说道。
“嗨,兄弟,你这话就见外了,下回咱哥几个再聚聚,喝上几杯,啥情分都有了。”
“嗯,一定,一定。”
胖胖的医生刚转身准备离去,好像又想起什么,回头对王总说:“对了,王哥,那两个女学生还坐在那边,我也没想到,她们会守到现在,你要不要再问问,没准她们认识。”
“是把病人送过来那两个女学生?”
“对。”那胖胖的医生朝远处招招手,轻声呼喊着,“哎,小姑娘,能不能过来一下,我们ICU的王主任有话要问你们?”
吴晔听闻一阵轻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声音是这般的熟悉,如同锤击在心房上的电节律,每一拍的力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闯进眼帘的是一个短头发的姑娘,似曾相识,吴晔立马想起她就是蓉儿身边的姑娘。之后,她的身后,接踵而至的,不是别人,正是令吴晔魂牵梦绕的蓉儿。
那一刻,他的目光再不愿离开这个姑娘,那份炽热,相信你也能感受得到。
王总简单的向她们询问病情,都是短头发的女孩在对答,从几点几时发现病人,发现病人时现场的一些情况,到送院途中病人有没有短暂清醒,再到病人的工作,烟酒嗜好,过敏史,以及她们和病人的关系等等,王总做事总是如此无微不至。
中途,蓉儿在短发女孩耳边细语两句,然后忽然就背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直到消失在吴晔视野尽头,再也没有回来,吴晔这才反应过来。那时的他终再无法控制住自己,整个身体就像是被植物神经完全支配一般,如心跳般川流不息,他猛冲向楼梯间,甚至来不及褪去身上的无菌衣和拖鞋。
那里,他看见蓉儿正往下走,步伐并不是很快,他想着应该能追赶上她。
“蓉儿,蓉儿,等等。”
她完全没有听到吴晔发自每一个肺泡最深处的心灵呐喊,依然不紧不慢的维持着自己的脚步。
“蓉儿,我想你搞错了,我是你的大宝,你还记得我吗?”
似有似无,她放慢了原先的脚步,吴晔再往前一点,伸手就要勾到她臂膀的时候,她突然也回过头来。
也许是被鲁莽的行为所惊吓,耳机无意间从她秀发边落下,摔倒地上时,一个白色的塑料盒子一并从她的口袋里滑落。
他注意到,那是一个助听器,还是很老旧的那种款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