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周,吴晔又和蓉儿聊了几次天,她也特别喜欢听吴晔讲医院里发生的那些事。而且,自从吴晔上次告诉她,自己管理那两个病人的大致情况以后,她好像对他们尤其关心,每次都会跟进一下,问候英语老教授最近还好吗,了解中年男人的妻子还有没有每天来看望他。为此,她还说自己生平第一次去网吧上网,因为阅览室一周只面向她们专业开放两天,她又希望能够天天看到吴晔。
吴晔听到这话时,忽然有种很亲切的感觉,像是变成了“大宝”,蓉儿问为什么,吴晔说那么经典的广告词没听过吗,“大宝要天天见啊”,那时隔着屏幕隐约都能听到,蓉儿笑出了声。
蓉儿说那我以后也不学长、学长的称呼您了,我直接叫您大宝吧,可以吗?
吴晔当然满口答应,只要她觉得可以,怎么玩转都没问题。
“对了,大宝,最近你千万不要去广东。”
“为什么,广东人不用护肤品吗,不想见到大宝吗?”
蓉儿发了个笑脸,继续说:“广东是小娴老家啊,今年寒假,小娴都不打算回家过年了。”
“出什么事了吗,听上去好像很可怕的样子。”
说完这话时,吴晔突然想起老师此刻还正在广东宝山市的医院奋战,难道小娴家人也得知了一些风声。于是吴晔要求蓉儿讲讲小娴的情况,两边核对一下。
“嗯,我所知道的,就是小娴昨晚接了一个电话,她爸妈打过来的,说2002年底时开始,广东好多地方都有流行性感冒,一发病就很重,高烧不退,甚至说有很多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被感染了,所以到处都在抢购板蓝根和白醋,小娴爸妈是经营药房的,认识一些医院里的人,听说是很重的肺炎。”
蓉儿又问道:“大宝,肺炎很可怕吗,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哥哥也得了肺炎,那时他每天都要打针吃药,整整治疗了半个月才好起来的,期间妈妈说会传染给我,一直没让我见哥哥,我好害怕,我以为哥哥就要死了,好多次都从梦里哭醒。”
“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肺炎很常见啊,但也分很多种,你哥哥得的一定是细菌性肺炎吧,我们病房里躺着的一多半病人都是细菌性肺炎,那还是最重的,很多都伴随其他基础疾病,轻的都在呼吸科治疗,一般的病人用不了两周就能出院的。”
“真是这样的吗,大宝会不会只是想安慰我。”
“当然不会,正常人都是有自身免疫力,自身调节能力的,很多时候,这种能力比你想象得要强大得多,所以我们不是常说,生命力是很顽强的。”
生命力是很顽强的,当吴晔说出这句话没多久,一个生命就悄然即逝。
那天,吴晔正在科里值班,窗外风轻云淡,科室里也一派祥和的景象,每一台监护仪上的心电都有序的在那里跳动,仿若天使的五线谱,奏出华丽的生命乐章。
午后慵懒的阳光投射到吴晔脸颊上时,他睁开略显惺忪的眼皮,透过对讲孔,值班的护士发来消息,12床家属正在科室大门外,希望见值班医生一面。
吴晔看下手机时间,还没到探视时间,甚至离午后上班还有十多分钟,不过一旦家属有事要谈,还是尽可能的满足他们的需求,特别是像12床病人,不久即将离别人世的。
吴晔把家属迎进来,是病人的妻子,身后还跟着他的女儿。今天不是周末,他女儿应该还在上学,出现在这里多少有些意外。
“对不起,吴医生,打扰您了。”
在医生办公室里,吴晔为她倒了一杯白开水。
那女人接着说:“吴医生,我和我丈夫,昨天下午聊了很多很多,回家后我一夜未眠,今天,我已经做出决定了。”
女人昨天下午好像是和她丈夫说了很久的话,以至于超过探视时间,但她又和王总轻声耳语几句,之后便被允许留了下来,直至深夜。
女人说昨天她与丈夫一道追忆幸福往昔,憧憬女儿未来,还聊了一些更现实的问题,比如他死后安葬在哪,以及婆婆未来赡养的问题等等。
吴晔见状,只能安慰她,她丈夫的病情还算平稳,没必要如此感怀伤情,最好的结果可能还能支撑三两月的样子。
女人忽然摇头说不,她说她之前也一直以为,只要丈夫多活一天,自己内心便是多一分安慰,直到看到他留下的遗书,那是住院之前就已经写好的。
遗书并不长,女人也没有将其中的内容透露给吴晔,她只是说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她决定要放弃继续治疗,带丈夫落叶归根。
这确实事出突然,吴晔再次询问,她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她眼神很是坚定,可没多久,就泛起泪花,她女儿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坚强点,这是每一个生命最终都要经历的过程。”王总忽然从后门进来,在女人身边的位置上坐下。每当吴晔值班的时候,王总便会留院轮值二线,帮助把关。
“嗯,嗯。”女人也开始抹泪。
“去吧,今天带上了你女儿,和你丈夫再去说说话,如果觉得可以了,再来里头叫我们。”王总说完叹了口气。
“嗯,嗯。”
女人,带着她的女儿一同进去病房。吴晔走到门口,看着他们三人此刻正依偎在一起,女人没有再哭,她的女儿也是,男人则是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意,感觉他想说话,却无从发声,气管导管拉长了他与妻儿的距离,有一光年那般遥远,他很想拔掉这可恶的东西,拔掉一切痛苦的根源,从此住进女人的心里,住进爱与家庭的画里。
这一幕仿如世纪末最冷酷的宣言,仿如悲惨世界里最值得动容的口号,令人万分伤感。
“吴晔,坐下来,这个时间应该只是属于他们三个人的。”
“嗯。”吴晔点头,坐回王总身边。
“其实,这种未死将死的时候,才是人性最脆弱的时候。到真死的那一刻,反而会感到解脱,也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王总站了起来,踱步到窗前,点起一根烟,抽了几口,吐息出口中的烟雾,像是水墨般渲染到窗外,渐渐的,浮化如云。
“吴晔,和你分享一个事。”
“嗯,王总请说。”
大概十年前,王总在日本交流学习了三个月,回程时,他无比想念自己新婚燕尔的妻子,也无比想念初生不久的儿子。当飞机冲上三万英尺的云霄时,他闭眼睡去,满脑子都是美满家庭的画面。
忽然,一阵颠簸,将他拉回到现实之中,飞机窗外的天变得灰蒙蒙,悄无声息,王总的第六感告诉自己,似乎将有厄运降临。果然,没多久,该死的颠簸感愈发强烈,就连飞机上的指明灯都开始忽闪忽灭,飞机上到处传来惊恐的尖叫声,大家都知道要出事了,没准下一秒自己就会消逝在人间。
“大家要保持镇定,保持镇定,请务必系好安全带,保持好坐姿。”
空姐努力维持着秩序,她们个个训练有素,就像是泰坦尼克号沉没前,那支依然在甲板上不依不饶演奏着的乐队,敬业职守,早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飞机一阵癫痫发作之后,稍稍平静了些许,可是王总看到窗外的云层越来越黑,越来越密,好像飞驰进阴阳交界的死亡国度一般令人窒息。
“各位乘客,大家好,大家好。”空姐的声音逐步增大,并用中文、日语、英语反复播报,“大家是否注意到自己前排座位,有一个纸袋子。”
王总看到了空姐口中的纸袋子,接着按她的指示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
这是做什么啊,飞机上的惊恐声开始变成谩骂声。
“各位乘客大家好,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如果,我只是说如果,飞机有不测发生,希望大家能在纸上留下一些文字,我们公司无论如何会尽一切力量,将遗书转交给你们的亲人。”
王总早先也有听说过日本空难留遗书的故事,但真的发生道自己身上的,他当时就蒙了,别说是写字,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握笔了,铅笔好几次掉在脚边,他捡起来,试图再写,再次掉下……
“那后来呢?”吴晔追问王总。
“后来,后来我当然是安全着落了啊。”王总转回头来,手上只剩下一截烟蒂,他忧郁的表情好像也随之烟消云散,会心一笑。
“那你写了什么没有。”
“没有写,什么都没有写。“
“因为害怕吗?”
“开始是害怕,飞机上也到处是惊恐的尖叫,后来就平静了,心想反正不就是一死,这不飞机还在飞吗,能多看这世界一秒钟,也是一秒钟。”
“那你为什么没写呢,万一失事呢,为什么不给家人留下点值得怀念的东西。”
“没有勇气啊,真的没有勇气,我本来在上面贴了一个日本带回来的多啦A梦贴纸,心想写一句,爸爸永远爱你,署上大名,最后无论如何就是下不去手。”
王总说着又点上一支烟,抽了起来:“吴晔,所以我很佩服12床的男人,你知道吗,他告诉我,为什么要放弃生命。”
“为什么?”
一阵沉寂……
“算了,不说了。”王总把只抽了半截的烟扔出窗外,“他能在死之前写下遗书,把一切都交代清楚,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了。”
下午五点整时,女人和他的女儿都已经从ICU出去,王总亲自走到男人的身边,简单的交流了几句。吴晔站得有点远,科室里其他医护人员,也都站得一般远,他们就这样远远的望着那个男人和王总,有的人则在一旁低头默默祈祷。
“啪~~”王总关上了氧气阀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