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齐国,盛夏。
平陆城,百余年前就是齐国的别都,西南军事重镇。数百年来,齐国日见强盛,平陆城的人口也大大发展起来。
自打士人开立私塾的做法传遍各国,以前入不了士的庶民,如今也有了靠读书入士的希望。
以强齐对学术的重视,这教育风气的培养自然要走到各国前面去。即便如平陆这种历来的兵家交锋之地,读书的风气虽一向不如临淄浓厚,却也是学馆遍布。
城中西南角多是达官显贵的华府大宅,这里没几家私塾,贵人们都是找那有资历的塾师,直接请到家里去。
城东北这片则是陶器作坊最集中的地块,基本都是庶民聚集,这里的学馆就多了,塾师也以落魄士人居多。
泥瓮街,平陆城东北最繁华的一条主街,两边满是陶器铺。街首一家松墨学馆,街尾一家闻贤学馆,塾师都算是这片最好的,学费自然也是最贵的。
眼见时至正午,街首旬记陶器铺后巷,一个安静的小院里忽然传出一阵喧哗声,不一会儿就见一群七、八岁的学童,肩上搭着书袋跑出来。
院子大门并不是很宽,门上一块松漆木匾,上面“松墨塾”三个白色大字颇为苍劲。走进来是两进的院落,正面一排三间的瓦舍里,左边两间屋都已经安静下来,唯独右边这间还有几人在交谈。
一位年逾四旬,广袖宽衣的先生安坐在西首正席上,正神情闲适地教导着弟子。先生对面,两个年轻书生规规矩矩地端坐聆听。
左手边这位,约莫十六、七岁光景,长了一张堪称漂亮的脸蛋,眼睛晶亮晶亮的,眼神却非常柔和,没有一点儿凌厉,眼角还时常带着些笑意,一看就是个极随和的人,很容易就会对他生出亲近感。
不过身上的穿着,却没有随和之人常有的那种闲适。一身青色粗纱的素袍,本是很不起眼的书生打扮,照说有些宽肥松垮才是正常,偏他把件素袍紧紧裹在身上,再把根大带扎紧,腰间连个褶都没有,配上细腰乍背的身材,全身看着紧崩崩的,硬是穿出了精干利落的感觉。
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根乌木簪平平地插在发髻正中,没有一丁点儿歪斜。上半身挺得笔直,每个动作都没有半分拖沓,绝对的精准直接。
他的面前摆着一具瑶琴,黑面七弦,鹿角灰胎,琴背阴刻了两个篆字:“梦雨”,承露上镶了三粒金色菱形花饰,正是即墨制琴名师管大匠的招牌手笔。
坐在右手边的,十七、八岁模样,略微有些敦实,同样的一身青色粗纱学士袍,同样的干净利落。一张见棱见角的脸上,透着一股子刚毅方正的气势,浓眉下一双环眼,看上去有点儿虎头虎脑,此刻正专注地听老师说着话。
“为师得着信,入秋时临渊先生要去稷下学宫盘桓数月,你们带我的信去临淄,拜入孟师门下,将来也好奔个前程。回去和你们父亲说一声,有些事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兄弟俩听到这话互相看了一眼,敦实书生问先生:“老师说的,可是秦国御史大夫,孟氏北山号临渊,绰号孟直眉的那位临渊先生?”
先生点点头,不改那副慢条斯理的做派:“就是他。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眼见再有两三年,你们燕家哥儿俩就要成人,再不出去,怕要误了日后的前程,这次机会,可不要浪费。”
临渊先生可是法学大家,兄弟俩都算是法学门徒,自然不会没听说过,心里很是兴奋。
“当年为师就是在临渊先生门下聆听教诲,先生一向认为,无论儒法,能学以至用才是关键”,先生微笑着指了指敦实书生,“不惑长于治世”,又点了点高个书生,“不伤长于刑讼。秦地素来重法学,昭襄王又是求贤若渴,随孟师好好历练,你兄弟二人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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塾师很是叮嘱了一通,等兄弟俩从私塾里出来时,天色已至正午,过了巷口的旬记陶器铺就走上了泥瓮街。
正是骄阳似火的时候,毒辣辣的烈日当着头照下来,南北向的大街上连块躲荫凉的地方都找不着。
对面一群学童跑来,正是街尾闻贤学馆的学生刚出了私塾。幼小的学童们都把书袋顶在头上,撒着欢儿地跑过大街,消失在各家商铺中。
燕不惑依旧不紧不慢地迈着方步,燕不伤和大哥并着肩,身板依旧如大枪般挺得笔直,每一步都和大哥配合得恰到好处。
一路上各家的街坊老远就能认出这两道身影,纷纷和两人打起了招呼。
这可是泥瓮街最出名的两个小书生,当哥哥的一肚子学问,曾把松墨塾的莫先生辩得哑口无言,别说这条街,就是城东北这一整片陶器作坊里,都是独一份。做弟弟的琴技了得,每到入夜,燕家铺子周围经常聚拢好多人,全是带着自家儿子来听琴的。
都说这兄弟俩一个是文昌星下界,一个是文曲星临凡,两星相得益彰,将来必定都是了不得的人物。虽说不是亲兄弟,可俩人好得跟亲兄弟一样,连带着兄弟俩的爹也得了个教子有方的美名。
这一路走来,兄弟俩不停地拱手施礼,天天如此,也不见燕不惑有个烦的时候,每次必诚恳回应,不会错了一丁点儿礼数。燕不伤就比较沉默,礼数倒是不差,但绝不会抢了哥哥的风头。
眼见泥瓮街中段立着一座大牌楼,过了牌楼就是自家的陶器铺子,两人总算松下一口气。
燕不惑心里惦记着临淄拜师的事,心想着一会儿得和父亲说说天下大势,得给自家留条后路才行。
齐、宋、楚、魏、秦、赵、燕、韩,天下闹哄哄打了几百年,分分合合终成这八家鼎足,眼下才消停了不到十年,天知道哪天又要打起来。
眼见着大齐和魏韩两国越走越近,秦楚又多有勾连,燕赵好到穿一件袍子,宋国新得了大胜,却又偃旗息鼓,怕是各国君上都在打什么鬼主意,接下来的一仗想必又要搞得天下动荡了。
燕不惑喜欢纵论大势,对政务颇有些心得,但也正因为这样,他对未来总是有很多担忧。
国与国的事从来不会戛然而止,纷争了几百年的天下,不打出个结果来,谁会愿意罢手?他只担心战乱一起,自家的亲人怎么躲开战火侵袭。王宫贵人考虑利益得失,士人大夫考虑借势而起,身为庶人,却只能把这当成一个避不开的隐忧。
也许秦国是个不错的退路?虽偏居西南,地处蛮荒,可在中原战火燃起时,却也不失为安身立命的好所在。
庶民比不得公聊大夫,没什么执拗,哪国能让自己安身立命,哪国就是家。如果填饱肚子之外,还能给妻儿置办几件新衣,给老父加上件皮裘,这可比什么都有用,世世代代安身下去都没问题。
这么一想,那临渊先生弟子的身份,可就是个难得的进步阶梯,万一将来能搏个入士封官,一家人也可在秦国落脚,总好过死守在中原战火中进退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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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不伤对大哥考虑的事从来都不感兴趣,有父亲这种大名鼎鼎的刺客撑着家,别的本事不好说,逃命的本事怎么都不会缺。
他更关心的还是自己入刺客道的事情,四岁开始训练,十三年的准备,他心里已经憋了一团火,就等着烧向仇人了。
所谓长于刑讼,其实不过是个幌子,难得愿意抛头露面,帮着乡帅大人断了几回案,为的不就是把这事捅到平陆都大夫那里,好搏个浏览案卷的机会嘛,各式各样的杀人手法,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不过和父亲不同,燕不伤对于仇人的感觉只在仇人这两个字上,他的复仇只是基于义气,很少基于亲情。因为那些死掉的族人他从来都没见过,眼前的大哥,家里的父亲和婶婶,才是他在这世上唯有的几个亲人。
当年燕家的旧址,再见到时已经建起了一片新屋,住着不相干的人。唯一远远望见过的仇人,也不过就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留在他心里的印象,还不如他自己布设的两道机关清楚。
只是不管基于什么,人总是要杀的,要入刺客道,就别总是想太多原因,只要想好怎么动手就行。
燕不伤抬起头看着两边的商铺,看着那些青色的瓦片和垂下的雨檐,思绪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大宛。在大宛时,齐国的生活,想起来就象一场梦。回到齐国五年,再想起大宛的生活时,还是象一场梦。
大宛国人很直爽,那里的屋顶是圆的,那里的男人可以剃掉头发,那里的妇人可以到处露面,那里的君上是用陶片推选出来的,那里的医士是可以剖开死人肚皮的。
人若受惯了拘束,突然自由自在的时候,会欣喜若狂。可如果原本就自在惯了的,突然受了约束,就会处处别扭。
燕不伤在渐渐懂事的年龄,差不多游遍了西域,留在大宛国是因为那里日子安定,虽说远没有中原这番气象,但要论自由自在,燕不伤其实更喜欢大宛。
有些习惯是不得不改,比如现在他也有了一头油黑的长发,整齐地梳起了高髻,虽然很多时候他都为清洗发愁。
但无论对国君的看法,还是对寻常人的态度,他都和老师,甚至大哥不同,因为有些习惯不是不能改,只是不想改。当然还有些想法,已经深深刻在脑中,永远都不会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