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牌楼,朝东向有一间陶器铺子,在泥瓮街上算是中等规模。门上悬着块长方木牌,上面写着“燕记陶器”四个大字,门外用两把条凳顶着块大木板,支起个小摊,摆放了二十多样陶器招揽客人。
兄弟俩穿过铺子走进前院,一进门,就见院子一角搭着几床麻被,一个穿着平纹粗纱袍的妇人,正甩着手里的木拍子不停拍打着。这妇人三十出头,面容姣好,眼神里透着股子刚毅劲,眉目间却是一片慈和,看到小哥儿俩,连忙迎了过来。
燕不伤连忙唤了声婶婶,燕不惑也叫了声娘,那妇人一一应过,转回头对着堂屋里招呼了一声:“空行啊,孩子们回来啦。”
堂屋里传来一阵低沉的男声:“回来啦?那快吃饭吧”,话音刚落,堂屋虚掩的门被推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一件齐地常见的白色粗纱夏袍,并不十分新,却洗得非常干净。唇上頦下都长出了黑色胡须,微微翘起的嘴角,仍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正是兄弟俩的父亲燕追,字空行。
自打回了齐国,再见到嫂子木娟和义兄的独子瓮儿,燕追也感慨万分,所幸当年的金银还在,又把陶器买卖重新振作了起来。一想到大哥世代都是庶民,有名无氏,干脆把瓮儿认了义子,取名燕不惑,从此也算有了姓氏。
木娟从来都不清楚燕追刺客的身份,但对他突然带着儿子游历各国的说辞,也从来都没信过。不过经历过丈夫的横死,和燕追为丈夫的复仇,她知道有些事不需要去问,只要人能平安回来,天就塌不了。
接下来的五年,难得平平安安,既然钱财不缺,燕追干脆把心思都放到孩子们身上,看着他们慢慢长大成人,看着他们就要娶妻生子,自己眼瞅着也要年届四旬了,这其中的苦乐甘酸真是让人割舍不下,渐渐地他也不想让不伤再跟着自己折腾下去。可当初答应儿子出刺客道的首战,同样越来越近,他感觉自己有点儿不清楚该怎么办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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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燕家前院的正堂屋里,燕追听不惑说过了去临淄拜师的事情,也听了孩子迁去秦国的想法,心里只觉得一阵敞亮。
如果临渊先生真是这样的学问大家,那可是件光耀门楣的大喜事,不惑胸中有韬略,将来必会大放光彩,自己对义兄也算是有了交代。至于不伤,真要能入了士,还当什么刺客,再厉害的刺客也不如入士封官安稳啊。至于战乱一起就迁去秦国,对他来说压根不成问题,哪有个不同意的。
把一方新买的石砚递给不惑,让他回家去试试新做的夏袍,招呼起燕不伤,走进了自家的后院。
后院也是三间正房,正中是燕追的住处,一进门就能看到靠墙安置的百宝格子,上面摆放着各式稀奇古怪的物件,有不少看上去明显是西域风格。有黄金的面具,压花的铜指甲,还有木雕的人头像,说不出的怪异。
等儿子进了屋,燕追往外探头看了看,随手掩上门,走进卧房,伸手在床沿下面轻轻一按,床尾忽然弹出个小抽屉,燕追从里面取出一卷竹简,皱起眉头看向燕不伤:“你写的刺杀方略我看过了,中间这部分,没说清。”
自打五年前把这场复仇的刺杀许给了儿子,他眼见着不伤在里面投了多大的心血,当时还颇感欣慰。可时过境迁,他现在倒是盼着儿子能忘掉这件事,别再和刺客道沾染上任何瓜葛。
和当初在大宛国的时候比起来,儿子不再那么沉默,很是让他欣喜了一阵子,没想到自打回了中原,儿子又变得不那么听话了。本来就一直看不透的小子,慢慢地对自家老爹也云山雾罩,不尽不实,如今连刺杀方略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都打起了马虎眼,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他打算拿出父亲的威风压一压这小子。
燕不伤接过书简来看了看,有点儿无奈地哑然一笑:“爹说的是潜入卧房这段吧?”
燕追点了点头。
“那我就和爹说说吧。这次的仇家贵为韩国司马,依着规制,屋里应该是两层青砖曼地,灌以糯米灰浆。如果以我的想法,掘条地道潜入卧房,顶上必定有青砖阻路,强行破开,响动太大。那些卫士都是精锐,瞒不过的,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不过我有一样手段,正好制住这糯米灰浆。爹可还记得大宛国的甘必罗夫子?”
燕追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个整天鼓捣药石的大宛医士?”
“对,他对爹满怀戒心,对我可不防备。从他那儿,我偷学了一种朵迷汁。本来是毒药,但是也可以抹在灰浆上,灰浆就会变软,越是掺了糯米越有效。”
燕追有些明白了,儿子这是想当场露一手。虽说不伤一向低调,不爱出风头,可他心底里的骄傲,当爹的哪会看不出来。想借这么个机会显露一下,倒是情有可原,只是这孩子没经过几回刺杀,还是不知道刺杀的凶险啊。
“不伤,何以要提前写下方略?就是要将每一步都推敲明白,想好应对,只在脑中大致一想可是远远不够,这是我做刺客多年,却还能保下命的关键。多少同道命陨当场,这是教训,不可不察。倒是没想到,那时你才九岁,就知道偷着学这些?”
“爹不是一直说,我是个刺客嘛。”
燕追立刻沉默下来。这两年,燕追就怕听到这句话。眼见着孩子长大,自家又不缺钱财,孩子学业又好,平平稳稳地过日子多好?当初干嘛非要逼他做刺客,孩子养这么大容易吗?万一有个好歹,那不是天都要塌下来了。可这事怎么跟儿子说,要不是自己天天逼着他当刺客,孩子哪用得着学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如今不伤从里到外都被训成了一个地道的刺客,再想扭回来又谈何容易。
“不伤啊,眼看你要拜入临渊先生门下,须得全心投入,将来才好谋个前途,若总是想着刺杀,怕是要左支右拙,最后哪样都抓不着。想报仇,等入了士,封了官,建起一番功业,大可以风风光光地去报仇,不比你做这苦巴巴的刺客自在,你说呢?”,燕追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燕不伤低下头不说话了,把手里的书简翻卷得哗哗做响。
“以前咱是没办法,逼你学点儿刺客的本事自保,可现在入士有望,眼见着就是条封妻荫子的大道摆到眼前,你还犹豫什么?谁说你这辈子就只能做个刺客,如今咱燕家这不也有望光耀门庭了嘛?”
燕不伤用脚蹭着地上的青砖,想把砖缝的泥抹平。
燕追颇有些伤感,似乎回想起了这么多年的辛酸,语气也柔和了许多:“当年你娘生下你就走了,咱家就剩下你这么根独苗,你要有个好歹,我可怎么活,我又怎么跟你娘交代?你倒是说说,啊?”,一边说着,实在抑制不住心酸擦起了眼泪。
燕不伤的脸渐渐涨红起来,忽然抬起头很不服气地回了一句:“爹要不擦那下眼泪,本来还挺象那么回事,我的伪装可是爹教出来的,想骗我凭这些可不够。当初是爹亲口许下的,把这个仇人当我出刺客道的首战,怎么这就变卦了?早知如此,爹干嘛要逼我练这么多年,那不是一年、两年,整整十三年啊!眼看箭都要射出去了,突然让我把弓扔了?”
燕追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当初怎么就让羊油蒙了心,连伪装都教了他,真是自作自受。可明知儿子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想改可不那么容易了,他却还是想再试一下:“是爹的错,全都是爹的错,要怪就怪我糊涂。不伤,这刺客咱不做了,甭管什么仇人,有我还不够?以我白狐的本事,哪个仇人能逃得掉?你就一心读书吧,咱燕家得靠你光宗耀祖啊!”
燕不伤梗着脖子吭哧了几声,终于不情不愿地偏过头:“做不做刺客的另说,可灭门的大仇总得有我一份吧。这回刺杀我准备了足有五年,方略爹也看了,又没什么风险,好歹这次总得让我做完吧?不然这十三年,我到底图什么呢?”
燕追犹豫再三,沉沉地叹了口气:“行吧,谁让我以前犯糊涂呢,咱就去韩国把仇报了,你想怎么办,这次都听你的。等把事办完,你就踏踏实实收回心,好好念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