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况这话一出口,众人再度陷入沉默,不过这次不同的是,无论是几个法学门徒,还是门骆,都为这个回答感到震惊,至于门若,压根没听出来这和自己的回答有什么关系。好在从众人的表情里,他再次推测出,孙况一定是给自己解了个大围,虽说不太清楚他怎么做到的,但这不妨碍他对孙况抱以好感。
吕恭几个师兄弟,此刻在震惊之余,都多少有些后悔。刚才那么好的机会,自己却偏要去想什么赢得漂亮,白白错失一次机会,这下想打击门若也没机会了。不过相比之下,他们心是更多的还是惊喜,没想到自己能有机会听到这样的灼见,这可是比孟老夫子都更进了一步啊,若儒生都是这个样子,那尊敬一些倒也应该。
这下不要说门骆,就连几位法学门徒,都把敬佩的目光投向了孙况,看得门若心里一阵阵地腻味。到现在他也没明白孙况这个回答的意义何在,只觉得这话说得确实漂亮动听,很有些经典的感觉,可再看看周围众人看向孙况的眼神,却又觉得自己的风头被抢了个干净,刚对孙况升起的好感便又被消磨殆尽了。
何为天这个问题,孔老夫子压根没说,孟子也只有一句莫之为而为者为天,属于玄而又玄,虚之又虚的答案。孙况这个回答,可是第一次有人给出了形象的解答,虽说还是没能得出彻底完结的定论,但仍可算是向前迈进了战略性的一步。从这个角度来看,孙况的答案,可算得上是堂堂皇皇,振聋发聩,所以吕恭几人都颇有些见证了历史时刻的感觉。
大师兄吕恭率先揖手一礼,很是有些恭敬地说道:“孙卿高论,谦之受教了”,几个师弟也都跟着揖手一礼,连门骆都没落下,搞得门若一头雾水,又不得不跟着施礼,只能把心里的不情不愿深深藏起来。
孙况倒是没有什么得意或是兴奋的表情,只是神态平和的依序还礼,谦虚了几句。毕竟这个回答不是全凭急智偶得的佳句,而是他平日里勤思苦想积累下来的心得。对他这么个专心做学问的人来说,拿出一个没有定论的想法,真算不上值得太过骄傲的事情。要不是为了给门若助攻,他本来想慢慢完善下去的,所以对人们的赞叹,他多少有些仿佛功亏一篑般的遗憾。
不过辩难进行到现在这一步,其实已经进行不下去了,几个人一肚子问题想要提问,一场辩难变成一边倒的请教。
“听孙兄所言,只说了天功,似乎还有后续?”,吕恭只想听到更多高论。
“若知其性则知天,何以圣人不求知天?”,陈桐对新旧说法的差异提出疑问。
“依孙兄高见,莫之为而为者,到底是神还是天?”,门骆显然更关心孟夫子理论的存续问题。
“若四时轮回,风雨博施是为神迹天功,则何以行而养民?”,燕不惑对民生的关注总是放在首位的。
门若一脸仰慕之情地望着孙况,对每个人的问题都频频点头。在这种时候,他并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特别,免得别人说他才思驽钝。
燕不伤保持了惯常的低调作风,暂不发问,只是认真思考着几人说出的每一句话,还不时拿起笔来记下几笔。
孙况对这种场面似乎并不陌生,依着提问的次序逐一解答。既没有遮掩藏私,也没有倨傲贬斥,一副大家共同参详帮我进步的样子,让燕家哥儿俩心折不已,只觉得之前对儒生二字实在是有些偏见了。
一番答对之后,众人对孙况的想法也算有了一些了解。孙况是觉得如果把一切归于天授,这就和实际情况有很大出入,他总觉得人间的事还是受人影响更多。只是目前还在摸索阶段,现在他正尝试着先把天解释清楚。不过即便只是刚有个开头,这想法也已经和孔孟之说差别很大了。
对这样一套令人耳目一新的说法,几个书生讨论得不亦乐乎,特别是吕恭,简直要生出恨自己不是儒生的想法了。
门若在辩难中的思维,通常是比别人要慢一拍的,这就让他更习惯于从经验中去找现成答案。所以要想理解孙况的想法,他还是得先明确一些基本问题:“请教孙兄,若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则人之本性授之于天,其为善亦或为恶?”
对这个问题,孙况没有犹豫,看来也是早就想过了:“今人之性,生而好利,饱暖、食色皆为人欲,利已所欲,必生种种恶行。若人性本善,何需法令存续?若人性本善,又何需求学于圣人?故,人性当为本恶。”
这句话让几个人又是一阵瞠目结舌,这哪里还是儒生,干脆直说你已经投靠了法学门徒就好了嘛。
孙况对众人这样的表现早有预料,一脸平静地抬起两手做势向下压了压:“若是一味追随前人脚步,半分不敢逾越,那我们还做得哪门子学问嘛。身在稷下学宫,对这种事还用惊讶?”
听了这话,几个人平静下来,吕恭再次率先施礼,端正了态度。
燕不伤看着手中竹简记下的摘录,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是被孙况看到了,不禁笑了起来:“听说小兄弟也是新拜进师门的,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这稷下学宫,可是无须忌言的。”
燕不伤见几个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心里多少也有些紧张:“听孙兄所言,心有所感,有个问题想请教。我在平陆时,看过一些刑讼案卷,也曾见过这样的事例。有个孩童,生在贫户,从小随其父惯于偷盗。后双亲病故,为伯父收养,感其善念,再无恶行。”
随着对自己观点的阐述,他的状态放松了些,说出的话也流畅起来:“成人后,伯父被富户欺压至死,他便杀尽富户一家,逃至外乡,再次为祸乡邻,且还变本加厉。依孙兄看,此人性本善还是本恶?我说的是这个‘本’字。”
一旁众人都开始沉思。如果只看这件事本身,按儒生的说法这肯定无损性善论,全赖后天教化的结果。依法学的说法,这当然是性恶论,是法令没有施加到人的结果。但是燕不伤着意提了这个‘本’字,这就不能简单地去看待了。
孙况并没有急着给出结论,反而是看向了燕不伤,因为他觉得对方好像还有想法没说,干脆鼓励他直接说出来:“不伤提起这个问题,想来也是有些想法的,不妨全都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
燕不伤也就不再矜持,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无论性善还是性恶,其实都太过偏于一论。儒学说人生而为善,为天授之,循教化而存善,失教化而失善,故需仁治,施以教化。法学说人生而为恶,需管束人欲以规其言行不敢为恶,故需法治,施以约束。可我说的这个孩童,受过教化又失了教化,受过约束又失了约束,其人也是亦善亦恶,不可以一论归之。”
孙况听了这话,倒也没觉得有多难解答,这种事,无论以儒学还是法学,都可以解释得通。
不过燕不伤没有给别人回答的时间,而是直接一口气说了下去:“我也知道,无论儒法,这件事都可以说得通,但我觉得终究还是有生搬硬套的嫌疑,总是勉强了些,所以我在想,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看周围几人。
吕恭和陈桐兴趣大增,今天刚听到孙况的高论,莫非这个聪明的小师弟,又能带来什么惊喜?
见周围几人的胃口都被吊了起来,燕不伤缓缓地说出了答案:“以我观世人,其实无善亦无恶。故人性本无善,人性本无恶。”
孙况博览群书,对那些陈词滥调,内容相差无几的说法早就没了兴趣,唯独喜欢这种新鲜的说辞。一听燕不伤这个说法,顿时来了兴致:“有趣,有趣。那这人性为何,总有个说道吧?”
燕不伤点了点头:“要我说,人性,本从俗。”
周围几人几乎同时开声问道:“何谓从俗?”
“人生来就如这白绢”,他指了指床上用来擦拭瑶琴的白绢,“上面什么都没有,涂上墨就是黑的,洒上血就是红的。那孩童,双亲若是没有病故,就会一直偷盗下去。若是从小就长在伯父家,那就从来不会偷盗。身边的人都为善,他便为善,都为恶,他便为恶”,感觉这样说还不够有力,他又强调了一句,“若是从小被狼叼去,那他就会象只狼。”
两位师兄倒是先被燕不伤最后这句话惊到了,没想到这个小师弟,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心里居然还藏着这么出格的念头。
门若当先发出了反对的声音,毕竟这最后一句,实在和儒学的想法太过背逆:“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此谓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岂无分禽兽?”
从门若这几句,明显可见他对孔孟之学的背诵功夫还是不错的,燕不伤也有点儿头疼,扛起前贤的大旗压人,总是很让人无奈的一招,心想就当是在和孟老夫子直接对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