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不伤对着门若点了点头:“不错,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可雏狼,亦无噬其亲者。此为生性,无分人或禽兽。孩童呱呱坠地,与其母血缘相牵,故有善念。可若一坠地,其父便恶语相加,恨不能将之溺毙于当场,其后经年,视其如仇寇,终有一天这孩童怒抗生父,你说这孩童性善还是不善?”
门骆接口回答他:“既说生性,当为本善。其后为恶,是教化之故。”
燕不伤回了一句:“也可说只是生性,不是人性。饿了要吃,渴了要喝,母亲疼爱自己,母亲就好。父亲想杀死自己,父亲就不好。这是生性,这件事上,人与禽兽哪有分别?识人性,是为治学,为研究治世方略,就不能把生性和人性混作一谈。”
吕恭几人听得是津津有味,只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新鲜的想法源源不断,颇有大饱口福的感觉。孙况也很惊喜:“这个说法有点儿意思。若说生性,那我问你,孩童从小被狼叼去,那他就会象只狼,难不成他还会把狼当作亲人爱护?”
燕不伤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他:“当然。”
门若只感觉大为荒谬,拿人比禽兽还比上瘾了不成,不由得生出了怒气:“荒唐,此话何以见得?”
燕不伤微微一笑:“亲眼所见”,大宛时在笼子里见到的那个狼一样的怪人,在他儿时的恐怖记忆里,可是一直都占据着重要位置。
听到这四个字,燕不惑也很严肃地点了点头,算是对弟弟的话做了肯定,这件事他早就听弟弟说过,他相信弟弟这绝不会是吹牛。他这一点头,所有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了,这种事,实在是有点儿颠覆认知了。
孙况好奇地问他:“你是在哪里见到的?”
“大宛。幼年时随父亲经商,在那里亲眼见到过。看着是人的样子,可那根本就是一只狼。”
周围几个人都吸了口凉气,脑海中想像着那样的场面,还真是让人有种见到妖物的怪异感觉。
门若连忙问他:“你怎知不是妖物?”
燕不伤无奈地说道:“哪里来的什么妖物。他的父母都还活着呢,他的跛脚很容易认,就是从小丢弃,被狼养大。”
孙况兴奋起来:“没想到不伤如此见多识广。那好,生性与人性当分开论,咱就再论论这人性。性善故有仁治,性恶故有法治,那你这无善无恶的,该怎么治?”
“儒法并重,谁也不要想压谁一头。天授生性就由他去,教化以为人性,法令以规人欲,不要再一边倒的争论。”
听了这话,几人才明白,原来燕不伤是提出了一种对根本性问题的辨析方法,真要是能给出明确论证,就可以把一个纠缠不清的问题,分拆成两个更清晰的问题,各论各的。
在坐几人中,以孙况最是兴奋:“不伤这个说法不错,单以仁治论,单以法治论,都有失偏颇,不如抛开生性,也就抛开了天授,这下就好办了,人事人治,这个想法好。”
可以说燕不伤的说法,和孙况的想法是最有共鸣的,他每天想的就是怎么把天人分开,这下可把他乐坏了,当下就在心里把燕不伤引为了知己,拉着他探讨起了生性的可论证性问题,倒是把其他几人晾在了一边。
大师兄吕恭看着燕不伤,笑着点了点头。师弟这差不多是在老师的思想基础上,向前迈了一大步,若是自家老师听到这个说法,也会甚感欣慰吧。
三师兄陈桐脸上的笑容更盛,没想到这个小师弟,平时不好出头,却是内秀得很,将来说不定也是个能著书立说的传世人物。
燕不惑自不用说,弟弟的每一分成功都是他的骄傲。门骆坐在一旁,也在心里默默推敲着燕不伤的说法,觉得这倒不失为一种理清思路的办法,可以规避掉很多无谓的理论争执。
门若今天是乘兴而来,不想遇了个不明不白的挫折,又不明不白地和众人一起讨论了半天,结果自己拉来的助攻,却和对方不明不白地勾搭到了一处,感觉所有人都把自己晾在了一边,心里便升起了一股不明不白的愤懑情绪。心想,自己在家里,也一向算是个说一不二的,何曾这般被人冷遇过,想来想去,不由得就有些羞恼了。
他站起身来,寻了个借口,打声招呼告辞而去。门骆虽说还想再听下去,可又不想把自家堂兄丢到一边,无可奈何地跟了出去。只留下孙况和几人尽兴地聊着,寝庐里不时传出一阵阵笑声。
直到日近午时,燕不伤哥儿俩肚子里的货差不多倒空了,吕恭和陈桐也有点儿绞尽脑汁,孙况才总算意犹未尽地告辞离开,还约好改日再来探讨。
把孙况送走,几个人全都长吁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笑着摇了摇头,陈桐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这个孙况啊,简直就是个学疯子啊。”
燕不伤多少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早先我还以为稷下学士个个都有大才,没想到这门若...”
陈桐看了他一眼,抿着嘴笑了笑:“门若是个富家子,偏他老师是个爱财的,舍不下那黄黄白白的物事。反正门下弟子众多,只要有一两个成才,这老师就可以史上留名了。剩下的,就算是淘完黄金剩下的沙吧。”
转过话头又夸起了燕不伤:“不伤今天可是出了大彩儿,生性和人性的提法很有用,师弟有大才”,不等燕不伤谦虚,又点了他一句,“可你平时和我俩辩难的时候,怎么从来都不见气势,以你的才气,大可放开一些,辩难时没有气势可不行啊。”
燕不伤苦笑了一下,脸上微微露出难色:“多谢子观兄提点。只是我才刚开始学辩难,这肚子里的货不够用,还得再多学一些才好。”
这话其实就是在搪塞了,今天才只是做了探讨,那个门若明显就已经生成怨怼情绪,虽说不是冲自己来的,可这种人谁也说不准他会做出什么反应。自己是来读书的,又不是来找麻烦的,莫非还要天天准备着杀上几个不成?
终究如燕家父子这样的情况,实在没法用常理去揣度。燕不伤到目前为止,一直还是把复仇的事放在首位,虽说手段上不象父亲那样注重愤怒的发泄,可至少在他心里,确实是打算先完成复仇再说后续,刺客的身份始终都还是在学士之上的。
平时和陈师兄学辩难,就常被他教训气势不够猛烈,情绪不够激昂,不象辩难倒更象讨教。可他心里却是很清楚,自己虽说是想为至安之世建一番功,立一番业,但绝不想把精力放在辩难这种纯为学术而进行的事情上。
相比之下,他更想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比如断案,比如刺杀,反正刺恶也算扬善嘛,最起码这些事情是实实在在可以看到结果的。
既然复仇为首要任务,自己又不想著书立说,那么作为刺客本人,低调平庸从来都是最好的掩护,这可是多少刺客用鲜血证明过的事情。虽说在做学问的事情上,思辨越是激进,反倒越象书生。可同样,冲突也多,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延伸出意料之外的麻烦来。
刺客都本能地厌恶意料之外的麻烦。
所以,既然扔不下刺客的身份,又对辩难没多大兴趣,干脆从一开始,他就保持低调,时间久了,别人自然也就不再强求什么,这就是燕不伤打的主意。
其实今天他还有事情想做,压根就没想到一次辩难,竟然会引出这么多波折起伏,还好只用掉半天时间,此时趁机对两位师兄告了个假:“我下午要进城里一趟,买些应用的物事,两位师兄可有什么要我捎带的?”
燕不惑有些奇怪:“这里不缺什么吧,你这是想买什么去?”
“我前些日子看到个桂花露的方儿,外面桂花开得正盛,我想做些桂花露,给大家去去秋天的燥气。”
“哈哈,难得你有这份心意,可要我陪你进城?”
燕不伤笑着推拒掉:“只是几味常见药材,大哥不用理会,我速去速回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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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稷下学宫到临淄城,要论时间,走路和坐车其实差不太多,燕不伤也就懒得雇车了,脚步轻快地直接向城里走去。
来学宫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出门。入秋已半月,午后不再那般燥热,宁静的午后时光,风中飘送的桂花香,道旁一声声的鸟鸣,让他整个安静了下来。
一边走着,他心里一边筹划着,上次在临淄城里的铁器铺,可是远远见到不少好货色,这次进城说什么也得仔细逛一逛。自己构想的随身兵器,这些天也抽空画了图样,得找一家铺子订做出来。另外,配制毒粉的药材得买,做桂花露的材料也不能少,这一下午可够忙的,想到这里,他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