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门外的声音,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大师兄吕恭对燕不伤挑起了大拇指,三师兄陈桐站起身去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庚一号寝庐的门若,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暗纹青纱缝制的学士袍,看得出是富贵人家的出身。不过身上除了一个玉剑,倒是没什么其他佩饰,若论长相也就只是个很普通的年轻人,但那一脸的倨傲和故意高高昂起的头,却象极了临淄城里的纨绔,偏要学着读书人简装素袍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货色。
他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门骆字云起,住在庚二号寝庐,是门若的堂弟,不知两人怎么没住到一起。门骆同样是一身青纱学士袍,不过和堂兄比起来,他的长相要精神得多,为人也低调得多,只是平日里对堂兄多有回护,却搞得自己的人缘多少有些受损。此时见他,眉心有些微锁,多少有些不大情愿的样子。
这两个人一向形影不离,陈桐并不意外,但是还有一个人就不同了,在稷下学士的圈子里却是大大有名的人物,他的到来让陈桐眼前一亮。
这人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很普通的一个人,穿着也很朴素。不过骨子里透出的一股书卷气,特别是那种沉稳安详的气质,却让人很容易生出亲近感。最有趣的是那双眼睛,眼皮总是耷拉着,一副有些睡不醒的样子,非常有趣,是个怎么看都不会让人讨厌的家伙。
这人名叫孙况字卿,十五岁就来到学宫,见到这样一座知识殿堂,当即欣喜若狂,从些便再没离开过。他家境算不上大富,想长年在学宫里研习,单是给老师的束修就不是笔小数目,所以他选的门师,是稷下先生里收费最便宜的一位。这位先生算儒学门徒,论才气在稷下先生中只属下游,偏又是个潜心研究的老学究,遇到好学的孙况,师徒二人倒是相得益彰。
让他老师惊喜的是,孙况这个学生实在是才华横溢。论起读书,堪称博闻强记,论起辩难,谈古论今,旁征博引,引得听者个个由衷叹服。这样的学生,便是上一任学宫祭酒淳于髡也赞叹不已,许他住到学宫里来,还免了他的食宿费用。
陈桐心想,这大概就是不伤猜到的那位帮手吧,不过有这样一位对手,纵是输了也没关系,说不定还能学到点儿什么。想到这里心中也不禁兴奋起来,连忙邀几人进屋,不住地为燕家哥儿俩引荐。
门若和门骆,燕家哥儿俩是早就见过的,但还从没见过孙况,倒是听说过他的名气,如今见到真人,也都郑重起来。
几人依次见了礼,各寻了漆床坐下来。门若看来是早就迫不及待了,没怎么谦让,就当先直入了主题:“谦之兄,昨日你的问题着实把我难住了,回去我仔细想了想,倒是我一时钻进了牛角尖,所以今天特地过来,想再来向谦之兄请教。”
即便是形如纨绔的门若,在辩难的时候,也不会避讳自己的失败,这是学宫的风气,没有谁会因此小瞧了他。败了就再战,找回场子就是,稍遇挫折就遮遮掩掩,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将来怎么入朝堂,辅君王。
所以吕恭也没有任何轻视,依足了礼数回答他:“海明兄过谦了,辩难时这种事太常见了,请教两个字可真不敢当。若海明兄高论,能使我顿开茅塞,对学问大有补益,我还要多谢海明兄呢。”
门若微微俯身敬谢,然后清清嗓子开了口:“昨日谦之兄说我修渠助邻人浇田是为善,却因此断你水渠是为恶,这到底算是有德还是无德,我觉得这还是应该算有德。我若断你水渠,必是无心之举,不应算为恶。至于当以德处之,还是以法处之,我认为德不弃法,我儒学门徒可从来不否认法的必要。”
大师兄吕恭想起小师弟刚才的猜测,心下也觉得有趣,便接着问了一句:“那敢问,到底法重还是德重?”
门若云淡风轻地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德固有之,法亦需之,老子有云,少则得,多则惑,依当时当事论之,不可先存偏见。”
这几句回答也算是中规中矩,没什么可挑剔的。三师兄陈桐偏过头看了燕不伤一眼,脸上的笑容更盛,几个儒生以为他是对这几句答复颇为赞赏,却不知他心里转的是什么心思。
吕恭性子敦厚,越是这种时候,越不会生出取笑之心,反倒端正了态度继续发问:“老子亦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儒生总是把德字挂在嘴边,却不知这算不算无德?”
对于这种明显的语言陷阱,门若还不至于硬要一头栽进去,挥了挥大袖,避开了对方后续可能提出的礼为下德之类的发难,笑着说:“老子之德与儒学之德并非一德,儒学之德是为仁,若想成仁便需礼。人性本善,此为天命授之,治之以仁,行之以礼,才是顺应天道。若一味严刑竣法,岂非有违人性,背逆天道?”
门若这是借了孟子人性本善之说,补了儒门圣人之学的不足,也算是堵住了吕恭后续关于礼何以成仁的追问,算是还了不错的一招。而吕恭如果追着两德非一德的问题猛打,就落了下乘,终究这里是稷下学宫的辩难,可不是落魄文士在街头的互相攻讦。
吕恭略略沉思了一下,决定还是对理论的根本进行打击比较好,这样更容易引起对方的整体崩溃:“天道嘛?请教海明兄,何为天?”,这对儒学来说,可算是经典的传统型责难,但偏偏这个问题算不得俗,如果只会复述孔孟之说,没有自己的见解,那这个问题会很难解,所以吕恭很想听听,依门若前面的说法,他又怎么阐述这个问题。
门若知道重头戏来了,神情也紧张了起来,正色答道:“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性本善,故善即为天,天即为善,仁治即为天道!”
这几句话,门若说的是掷地有声,看得出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听得吕恭一阵阵地发愣,心想这话猛一听好象挺圆满,实际上纯属胡说八道。前两句都是引了孟子的话,最多算他个无能,可在最后这句他加上自己的见解,简直就成了昏聩。孟老夫子可还活着呢,听了这话怕不是得当场气毙?
一旁众人,无论法学门徒,还是儒学门生,都有点儿不知所措。
对吕恭几人来说,门若的这个回答,若说直接回击,当可一击而溃,可这样做多少有些胜之不武,稷下学士是要脸面的,所以怎样回击才算赢得漂亮,这个才是比较费思量的事情。一时间脑海中翻腾起无数前贤的典籍,都想找出最漂亮的那一招来击溃他。
而对门骆和孙况来说,门若的这一记昏招根本就是在给对方送大礼嘛,这个问题要是这么简单,还用孟老夫子替圣人补缺,而且还补得遮遮掩掩,不尽不实?如此漏洞百出,宛如儿戏的答案,真难为这个家伙怎么想出来的。现如今,该怎么把这话圆回来,才是最令这两人费思量的事情。
结果一时间,屋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连门若都有所察觉。看了看周围几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致命的错误,虽然还不知道错在哪儿,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众人表情的观察。
“这个说法从道理上讲,没有错呀?”,他有些不太自信地自省着,“知其性便知天,性为善,那善便是天性,仁治当然就是天道嘛,哪里错了?”,不象之前的几句问答,那是请教了孙况想出来的,这关于天的说法,可真是他自己的思想结晶。
这个推导过程他在心里藏了不少日子,今天本想拿出来给临渊先生的门徒们来一记狠招,不过效果好像和自己想的不大一样。
门骆却是有点儿急眼,辩难讲究的就是个博闻强记,临场应变,哪里会留出时间给自己慢慢想对策。门若是主辩,那现在查漏补缺的担子,就放到了自己的肩上。不管怎样,得先打乱对方的反攻节奏才是正理,剩下的,就看孙况能不能出奇制胜了。
想到这里,他皱着眉头咬了咬牙,抬起头来正声说道:“其实海明兄这句也并不算错。孟子云,莫之为而为者,天也。善,亦莫之为而为者,所以若说善即为天,确实不能算错。”
这样的回答,气势上便先弱了一头,而且多少有些强词夺理。如果这样可以解释善即为天,那又如何解释天即为善?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范畴。这种解释,最多勉强算个救急,门骆可以提,门若可以听不懂,孙况可丢不起这个人,好在这一段短暂的沉默,也算是给了他整理思路的时间。
只见孙况猛地抬起头来,平时耷拉的眼皮,此刻却是彻底抬了起来,大张的眼睛里投射出炯炯有神的目光,和平时略显慵懒的神情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功。唯圣人为不求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