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生涯枯燥而忙碌,不知不觉间,哥儿俩来到稷下学宫已经将近两个月了。给家里报平安的信,是早就发出去的,也得了家里的回信,剩下的就是努力学习了。
新收了两个不错的学生,孟北山也很尽职的讲了一个多月的课,把自己半生以来的思想心得,耐心地灌输给他们。虽说灌输的只能算皮毛,但若论起深度,确实比当初塾师的教诲要深刻得多。所以要想进一步接受更深入的思想,就得先慢慢地摸索体会,积攒些问题,才好继续下去。
孟北山的思想更偏实用,终究是做了多年的御史大夫,早就不再单纯只认同某一种观点。要想解决问题,通常还是得兼收并蓄,这也让燕家哥儿俩大开了思路,认识到思想封闭与开放的不同。
不过最让两人感激的,是孟北山这个老师对他们真的很好,连生活起居都要经常过问。可能有塾师的关系在,也可能是这两个学生很得先生喜爱,总之小哥儿俩生平第一次远离家门在外求学的生活,并没有之前他们担心的那么难捱,他们确实很喜欢这个新老师。
经过这段时间,他们和两位师兄也相处愈发融洽,开始试着相互辩难,探讨学问,可以说两人越来越象稷下学士了。学宫历来鼓励这种研习学问的方式,觉得只有辩难才能让学士们更主动地投入学习,还可以不断地启发思路,完全是一举数得的好事。
辩难,总是要不同学派间,辩起来才更有上战场的感觉。不过作为新手,哥儿俩现在还不需要杀进这种战场,观摩倒是差不多天天都有,两人也算是长了见识。这里的辩难,无论兵、道、儒、法、阴阳,有问题就请教,不认可就辩论,无论辩输辩赢,都会得到对手的尊重,在这里所有人都默契地遵守着君子之道。
终究最终目的还是要自家的学问经得起推敲,如果不靠对手来反复捶打,单靠自己关起门来拼命琢磨,有朝一日推行自家主张时,很可能见光就死,所以对手才是试金石。如果连这份胸襟都没有,那还是不要做学问的好,这可说是当世所有读书人都接受的理念,更不用说在稷下学宫这种地方。
不过和大哥比起来,燕不伤就显得闲适了许多,对辩难这种事一直不大上心,除了研习学问,他每天都在锤炼琴技。塾师教的一曲《水漫》早已经弹熟了调子,只有几处泛韵,务求欲满而未满之意,手指绝不能硬勾,勾得狠了则出音生硬,勾得太轻又失之阴柔,每每就着几处调子反复弹弄。
前些天他怕人都听烦了,就给两位师兄露了一手三雀归巢的幻术,把师兄们乐坏了,都觉得这个小师弟是位异人。这一下,临渊先生新收的弟子是位异人的消息,便在学士之间传开了。好在燕不伤表现极为低调诚恳,从不与人正式辩难,永远是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再加上讨人喜欢的外表,倒是借这个机会落了个好人缘。
而燕不惑的中正磊落,同样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都觉得这是一个连对手都可以信任他的人,同样很是招了不少人喜爱。得知这一切的孟北山,自然心情舒畅。哪怕是临渊先生,对于自家的得意弟子,也觉得脸上有光得很。
一个多月的教导之后,孟北山觐见齐王的事也安排妥了,今天正是他上朝堂的日子。几个弟子今天没有课业,也没去学舍里端坐着读书,除了按《弟子职》规规矩矩地起居作息,便是躲在寝庐中温故而思辩,顺便在一起扯扯闲篇儿。
借着哥儿几个坐在一处聊天的机会,燕不惑向吕师兄请教:“谦之兄,老师也算法学大家,入了这稷下学宫,何时辩难一场,也让做弟子的长长见识?”
吕恭摇了摇头:“不行啦,当初老师在这里做学问的时候,辩难很有名气。可现在入了秦国位列三公,一言一行都要考虑再三,不可轻言了。”
燕不惑有点儿失望,吕恭安慰他:“想看老师辩难的气势,等回了秦国,自有机会。”
三师兄陈桐在旁边笑着补了一句:“秦国也有学宫,当初老严君樗里子在学宫与老师辩论,被老师数落得白胡子抖个不停,那样子真是,哈哈。”
吕恭在一旁责怪他:“子观,怎好拿老严君开玩笑!”
陈桐连忙笑着摆手:“谦之兄莫怪,老严君不是那等闻过则记的小人,我才拿他打趣。以老严君的为人,哪个会真不尊敬他”,转过头来又对着燕不惑解释,“老严君智计过人,为人公正又不刻板,那可是个难得的明相。”
以樗里疾的名气,这世上不知道他的人怕还真不多,他的故事也多有流传,但要说真正了解他的人,同样也是不多。
当今天下,财富都向东部汇聚,人们的眼睛自然也是向东看的。秦国偏居西南,不是穷山恶水,就是巴蜀戎狄,在世人眼里确实是个很偏僻很诡异的地方。
哥儿俩一向深知世人多愚昧讹传,但对秦国的一切仍然所知甚少,所以听到陈桐这话,燕不惑大感兴趣:“早就听说严君之名,这老严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子观兄快与我说说。”
陈桐翻着眼睛吭哧了半天,却突然不知从何说起了:“这个...,还真不好说,等你到了秦国,自然就知道了。严君经常去学宫走动,到时肯定能见到。”
燕不惑没想到等来这么个答案,心想这算什么回答。陈桐却看向了燕不伤,好奇地问了一句:“不伤啊,刚才见你总是看窗外,可是在等人吗?”
燕不伤停下了抚琴的手指,抬起头回话:“我在想庚一庐的人会不会来。”
庚一庐就是前面那排庚字号寝庐的第一间屋,那里住着几个儒生,昨天辩难时刚被大师兄吕恭辩倒。
吕恭听到他的话,也不禁好奇地问了一声:“与你有约?”
燕不伤摇了摇头:“我只是猜。”
陈桐轻轻笑了起来。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发现这个新来的小师弟从来不爱出风头,可其实很聪明,说起话来总喜欢步步推敲,今天不知道又会说出点儿什么,便怂恿起他来:“怎么猜的,快说来听听,对不对的没关系,道理总是要说明白的,说说,快说说。”
看到笑眉笑眼的陈师兄怂恿人的一脸喜相,燕不伤觉得很有趣,也呵呵笑了起来:“那海明若看平时的样子,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昨天被谦之兄难倒的,偏又不是太难的问题。只是他才思一向不算敏锐,当时又钻了牛角尖,这才被难倒,等明白过来,一定急不可耐,想来找回场面。今天老师上朝觐见,我们呆在寝庐,这事很多人都知道,所以他很可能尽早赶过来,说不定还要拉上帮手。”
昨天庚一庐的儒生门若字海明,在院子里与吕师兄辩难,被吕师兄问了一句:“你修渠助邻人浇田是为善,却因此断我水渠是为恶,你这到底是有德还是无德,当以德处之,还是以法处之?”,抓的就是儒生宣讲的性善德治的漏洞。可如果辩称德不弃法,便容易被人追问一句,那法重还是德重?
吕恭也来了兴趣:“那个问题要说起来倒真不算太难,不过于儒门弟子却很容易被攻讦,若是你,你会怎么说啊?”
燕不伤对吕恭说了自己的看法:“要是我啊,我会说我助邻人浇田,必不会断你水渠,我只会从自家渠里担水来浇,是为真善。”
燕不伤这话其实也算是有些贬损儒生。法学门生一向瞧不上儒生的嘴上功夫,觉得他们只会引经据典,套用前人智慧,自己却绝不肯损失一丁点儿利益,哪象法学门徒,真操实干,为民生舍命,哪怕背上骂名也在所不惜,这才叫情怀。
全天下的法学门生都是这样的想法,燕不伤又哪可能一点儿都不沾染。
陈师兄听了这话,不由得抚掌大笑起来:“好一个真善!别的儒生不敢说,反正海明若是断断想不出这样的答案。不过别说是他,连我也没想到,不伤确是才思敏捷,智计过人啊。”
燕不伤连连摆手:“师兄过誉了,我这不过是小聪明,登不了大雅之堂。”
燕不惑问他:“也不知海明若会怎么说?”
燕不伤想了想:“估计他会说德不弃法。”
陈桐很配合地问出了那句:“那到底法重还是德重?”
“少则得,多则惑。这一句师兄以为如何?”
大师兄吕恭轻轻点了点头:“嗯,老子之说,用在这里倒也合适,这样一来,纵论的余地一下就大了许多。”
几人正说着,就听到门外有人问了一声:“敢问谦之兄、子观兄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