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家哥儿俩本以为要到明天才能见到新老师,此刻正在寝庐向陈师兄背《弟子职》。二师兄不在,陈师兄代为监督操行,入夜后温习功课,背《弟子职》,都是稷下学士每天的惯例,不管兄弟俩是不是拜入门下,该有的规程总是不能乱了。
大师兄吕恭忽然走进来招呼哥儿俩去见老师,倒是让两人一阵紧张,手忙脚乱地取了束修,随着吕师兄向临渊先生的居所走去。
引荐之后,哥儿俩对着新老师拜了下去,看着两人毫不造作的样子,孟北山笑了起来。这两个年轻人给他的印象很干净,无论是外表,还是眼神,包括身上散发的气势,都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干净这个词。没有一丝的汲汲戚戚,只有一身的坦坦荡荡,他在心里暗暗点了点头,第一印象简直堪称满分。
按莫凡生的说法,当大哥的踏实敦厚,为人正直笃信,那应该是左边这个。当弟弟的任侠重义,聪明伶俐,偏偏不好显山露水,总想让着哥哥几分,不用问,准是右边这个。再看他们的长相,一个中正,一个俊逸,当得上人中龙凤,心里也不由得大为欢喜。
兄弟俩对新老师的印象也很深刻,第一眼就看到了他浓浓的直眉,心想原来孟直眉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还真是又浓又直,再配上那双凤眼,好有气势啊。
孟北山问了一句:“你可是燕不惑?”
燕不惑连忙答复:“正是不惑。”
孟北山捋着頦下的长须,当面考校起来:“慕贤智则国家之政要,在一人之心矣。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这是《慎子.威德》里的一句,指缺乏治国方法时,就会渴求贤人,却有可能由此导致一国之政,操纵在一人手里,但前提是国家缺少稳定可行的政策法令。孟北山有感于今天见到老友的处境,便随口问出了这么一道题。
燕不惑知道这是新老师的考校来了。虽说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去揣摩迎合别人的意思,但这个问题显然也不会是让他简单地背一遍慎子,所以他干脆抛开原本的前提,怎么想就怎么说。
“此一人,若是为君,那就没有摆对自己的位置。若是为臣,倒是摆正了位置,毕竟不给予足够的权势,又怎能令行禁止。只是无论对上还是对下,都应以法令限制,君不能谋私利,臣才不敢谋私利。由此,君治臣,臣治天下,方为正道。若君越俎代庖,则如闵王,终有一日,臣懒其政,政令不得行。若君不治臣,则如孝公当年,恐引商君之患。”
听到燕不惑直斥商鞅为患,孟北山挑了挑眉毛,两道直眉齐刷刷地向上扬了扬,让燕不伤心里大呼有趣。
“你觉得闵公当下的作法有问题?”
“闵公已经听不进劝了。”
“那商君开阡陌,劝农耕,立法度,明赏罚,又何以为患?”
“严刑酷法至民心疏离,强辟六虱至民愚而背德,弱民贫民至民积弱而自辱。于君可得一时强盛,于国却是愈久愈疲,商君不为君之患,实为国之患!”
燕不惑不识秦地的民风,生出这样的想法情有可原,相比之下,孟北山对他敢想敢说的态度很是欣赏。毕竟一国方略,有好处就必有坏处,而孟北山一直倾向于改良商君法,向齐楚韩宋这类更平和的国策靠拢,而燕不惑的想法就很对他胃口。
不过他的脸上倒是未置可否,又转向了燕不伤:“燕不伤,你怎么看?”
燕不伤笑了笑:“日见七贤,国之政要在七贤之心,不就没事了。”
既然国之政要放在一人身上太危险,那就让一群贤士一起来议事,互相牵制就好了。他这是借用了淳于髡日见七士的典故,只不过所指的意思却完全不同了。不过这样的说法自然没错,反正只要都是贤才,肯定不会有错,倒是个四面买好的说辞。
孟北山又追问了一句:“七贤议事,何年何月能议出个结果?”
“各有所长,各司其职,各依所长决断。可依己之长修正,不可依己之短阻扰。”
各自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做决定,别人懂就帮忙修正,不懂就别反对,何必议个没完没了。联想起自己平日的用人原则,孟北山对这个回答也很满意。毕竟还是个年轻小书生,能想到这一步,可算是个能做事的好苗子了。
孟北山“嗯”了一声,揪扯着胡须,想起了朝中廷尉丁羊感慨手下无人时的憋屈表情,心想那些断案的事,倒是可以给他安排个不错的助手了。至于燕不惑,将来帮着内史辅理政事,想必会是个很不错的人选。沉思了半晌,抬起头来看着兄弟俩,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莫凡生还真是教出两个好学生来,行,这学生我收下了!”,说到这里,自己也捋着胡须,开心地笑了起来。哥儿俩连忙起身,退后两步深深地稽首拜了下去,直到孟师招呼他们坐好,才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燕不惑回身取来给老师的束修,双手捧着敬献过去。束修里除了依例该有的腊肉,还有不少金银,都是燕追给备下的学资。
孟北山接过来,很郑重地看了一眼,放在身边,转身取过事先备好的回礼,拿出其中的四卷书简递给燕不惑:“不惑,不因君为君,不因先人贤,就不问是非,一味推崇,这才是做学问的态度,这一点你做的很好。这是我这些年的一点儿心得,你二人平时可以多看看。”
又拿起三卷书简递给燕不伤:“你确实很聪明,听说你长于刑讼事,这是我摘录的一些奇案特例,你可拿去研习。等跟我回了秦国,自有刑讼案卷给你读。”
哥儿俩恭恭敬敬地接过,孟北山叫来吕恭,叮嘱了一句:“谦之,以后他们就是你的师弟了,你和子观要多多照拂,多多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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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师的事出奇的顺利,燕家哥儿俩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稷下学宫住了一晚。第二天当然要到处熟悉一下,陈师兄一副热心肠,亲自陪着两人把学宫逛了个遍。
和两人的想像都不一样,学宫并没有那么清幽,一排排学舍倒还算安静,可那一幢幢的辩真堂里,却时不时传出激烈的吵闹声,细细听去,却是学士们揣着各家的学问,各执一词的辩难,旁边居然还有人叫好,简直就象市井里的争执,让两人大开眼界。
学宫里到处立着石碑,上面刻着历代大家的名言警语,不止是出身学宫的先生,只要是贤者,就有资格留下自己的言说,给后人景仰。学苑自成一区,是做学问的地方,里面把学舍、辩真堂安排得错落有致。寝庐又是自成一区,足足建了十排房,每排都有六间屋,单是这一片寝庐就能住下将近六百人,更不要说至少还有这么多学士,每天在学宫外的便宜农舍里租住起居。
学宫前院还有演武场,每日清晨学士们大多要来这里活动活动腿脚。这里的学士都循古制,要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少有偏废哪一门的。
让燕不伤奇怪的,却是学宫里的桂花。在这样一个到处是桂花的地方,偏偏学苑和寝庐一棵桂树都没有。陈桐对这个问题看来已经很熟悉了,哈哈一笑开了口:“桂花甜香,过近则腻。唯从远处飘来,浅淡幽香,方为最佳。就如我们将来做了士人、大夫,甚至公卿,都不应做谄媚之徒,当时时淡泊自省才是”,这话让哥儿俩幡然受教。
向学宫缴了食宿费用,换回身份牒牌,这都是燕不伤抢着去经办的,当燕不惑听到食宿费用,忍不住就咧了嘴,燕不伤不住安慰他,世人一日只两餐,学宫可是三餐,这钱不白花...。
对燕不伤来说,以稷下学士的身份,在稷下学宫里到处闲逛,这可是他梦想了很久的事情。不为炫耀,也不为学问,只为寻找一种感觉,一种读书人在天下学问的中心处才能体会到的感觉。
在淡淡的桂花香气中,哥儿俩沿着一排排学舍,向学苑最后面那座极大的三层藏书楼走去。耳边不时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洪亮的辩难声,先生的说教声。从一片片花从间缓缓行过,看着一棵棵挺直的松柏,洁白的石碑,燕不伤在心里不断向自己重复着:“我是稷下学士了,正站在稷下学宫,看着天下的学问在眼前生发、传承。”
这可算是他的一个诀窍,每到一个新环境里,他都会用这种方式来帮自己尽快融入进来。渐渐地,他还真就升出了一些感悟,最终在心里用慎子的那句名言做了结尾:“故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纯朴不欺,心无结怨,口无烦言。”
经过这一番想像,他觉得自己的念头通达了不少,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淡淡的花香,五感都较之前更清晰了些。使劲挺了挺胸膛,脸上的表情也肃穆了起来。此刻的他,看起来和学宫里那些常年研习学问的学士们,已经没什么差别了。
阳光下,两个书生昂头挺胸,走向学问的殿堂,脚步是那样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