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下了官道,拐上了通往正西的叉道,路变窄了些,路两旁出现了禾黍地,看来前面有村子。
单骑的脸上,汗水和着沙土早就变成了泥,再被手一抹,渍在脸上腻乎乎的别提多难受。一想到能在村里躲会儿荫凉,再掬几捧凉水细细地洗上把脸,他心里立马轻飘起来。
向前走出一段,眼见路边一棵粗大的槐树,树旁两间破土坯房带着个篱笆围起的小院,院门前大树下蹲着个身穿破旧麻衣的老农,背靠着树干,嘴里叼一根长杆烟袋,正在吞云吐雾。
单骑当先跳下马,对几个手下叮嘱了一句:“把话传下去,别喝这儿的水”,说完向老农快步走去,边走边高声问道:“老丈,可有清水给咱舀点儿?”,说着话,已经到了老农身前。
老农抬头看了看他,又扭头看看车队,声音有些含混地说道:“屋里有树桩,可以坐,往南几步就是河,拿了桶自取便是”,说完低下头,一脸麻木地继续抽起了烟袋。
单骑谢了一声,回头招了招手,一群人留下女眷,剩下的都陆陆续续下了车,纷纷躲进了树荫里。护卫中一个小伙儿,一眼看上去就透着股机灵劲儿,紧赶几步走到单骑身边,两人耳语了几句,小伙儿便朝着村里走去。
陆县令带着儿子也走过来,见人多嘴杂,陆少爷的眼神便跳过老汉那两间破屋,望向了更西面的几排土坯房。
都是多年的旧房,年深日久,墙面的黄泥已经剥落了许多,露出里面自家晒的土坯砖。墙根的杂草长得特别好,两三个泥头土脸的脏娃儿,正蹲在草丛里,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着。
陆少爷露出一脸的嫌弃,扶着父亲在大树旁寻个背风的地方,老老实实地站定了。其他人都识趣地聚到了大树另一边,低声说着话。
不一会儿,单骑拎着两个镂空的树桩走回来,招呼陆家父子坐下。一个护卫也拎来水桶,手里还攥着个水瓢。眼见凉水来了,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立刻有说有笑起来,离渭定城总算不远了,看样子大家都松了口气。
那个机灵小伙儿走回来,在单骑耳边轻声说道:“村子没问题。”
单骑心里略定,看看周围,一时也看不出会有什么差池,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去洗把脸吧”。
大槐树的这一边,陆县令手撑着两腿正端坐在树桩上。头上遮着树荫,心里倒也畅快,叫儿子去车上把装水的葫芦取来,自己则看向了那个老农。
眼看就要到渭定城出任县令,此时若不了解一下本地风土,好像也着实有点儿说不过去。便侧转过身,和颜悦色地招呼老农靠近过来,跟他扯起了家常:“敢问这位老丈,今年高寿啊?”
老汉似乎没想到,这位大老爷会如此和气地主动跟自己搭话,有些惶恐地站起身来,向前靠近了两步,佝偻的腰背依旧那么弯着,正好和俯下身的县令脸对着脸。
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周围一眼,陆家少爷正走向马车,其他人都在大树另一边,红衣护卫也才刚开始洗脸,谁都没注意这里,旋即用一种缓慢而郑重的口气,轻声说道:“二十一年前,魏国濮阳城,你灭我燕氏一族。陆槐,我燕追来索命了。”
随着老农的话轻轻出口,陆县令的表情越来越僵硬,眼睛也越瞪越大,老农话已说完,他似乎还没回过神来,恐惧地死死盯着老农的脸,似乎是想找出一点儿当年燕家的影子,可惜什么都没看出来。
忽然他回过神来,张嘴就要喊人,正在这时,身下猛地被一样冰冷尖锐的物事狠狠刺了进来,他想挣脱却疼得不敢再动,他意识到,树桩里有机关,他被暗算了!
老农迅速收回了按在树桩机括上的左手,死死扣住了陆县令的嘴,右手抓住烟袋杆,拔出一支细细的刺剑,又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口。陆县令只觉心口一凉,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痛,两处疼痛让他一动都不敢动,拼命张开嘴吸着气,两只手无力地捂在了胸前。
一切都是那么的无声无息,陆县令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起来,他的心正被恐惧一点点侵吞着,脑海中映出的,却是当年在燕家,那位仙师满意地点着头,冲他微笑的场面。
他向仙师伸出右手,似乎是想抓住他的袍袖,却被那老农一把抓住,死死扳了回来。
陆县令的世界终于被黑暗淹没了。
老农松开手,声音抬高了些,笑着说道:“大人至渭定,庶民之福也”,说完转身绕过自家篱笆院,驼着背向村南头慢慢走去。
西边草丛里的一个脏娃似乎看腻了这些人,也悄悄离开了。
陆家少爷翻出了葫芦走回来,见父亲正俯下身和老农拉着家常,便拐去护卫那里,就着水瓢接些凉水扑到脸上,看那样子也是燥热得狠了,半天没舍得将手从脸上挪开。
待擦净了脸,便又取了瓢凉水,踱到父亲跟前。他拉过树桩凑近些坐下,刚把瓢递出去,忽然看到地上和父亲衣袍上都有一摊殷红的血迹在迅速扩大着,不禁惊骇地向后一仰,一把将水瓢扔了出去,树桩也被碰倒在地上,他嘴里拼命地大叫起来:“快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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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农绕过篱笆墙时,回头看了一眼,见一群人都被挡在了房后,突然两腿一发力,身体就象一下子换了个位置,猛地窜进了前面的破烂小院,在草丛中掀开一个盖子,合身跳了进去,随手再把盖子盖好,草丛又恢复了原样。
过了一会儿陆少爷的喊声才响起来,单骑听到动静第一个转到树后,对鲜血的敏感让他立刻对场中的状况做出了判断,猛一回头,看向老农消失的地方。
他拔出剑快步追了上去,一连串的命令以极快的速度脱口而出:“七八看家眷,老六护少爷,二三左,四五右,包抄”,说完脚下一阵碎步,如箭一般窜到了屋前,顺势抬脚在墙上一借力,便跳上了房顶,其他护卫立刻听命行动起来,场中一片混乱。
从老农的土坯房向南,还有几户人家,不过全都已经没人住了,只剩下破烂的院墙和到处漏洞的破屋。几个护卫跟着腾身上了房,拼命地追,很快就在村南的一堵破墙外碰了头,结果几人面面相觑,人追丢了。
单骑看着空荡荡的地面,脑中迅速地掐算了一下时间,再转过身看向身后的破院子,对四个护卫说道:“没有脚印,去房里搜”,几个人立刻掉过头来,跳进几家院墙挨屋地搜查。
大约四十息后,众人在村北面再次碰了头,四个护卫异口同声:“没有!”,单骑紧皱起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就这么点儿地方,一个大活人能跑哪去?
那老农绕过破房不到十息的时候,自己就开始追,之前又一直在大树那边守着,除了村南头,他无论如何也跑不到别处去。可村南头一片开阔,连个人影都没有,不在这片破屋里躲着,还能去哪儿?
老五突然开口问道:“草丛?”,老五正是那个机灵小伙儿,单骑瞅了他一眼,心里又把地形过了一遍,再次发出命令:“空院子”,几个人再次向南边冲去。这次单骑不再亲自去搜,腾身上了房,眼睛往四下里巡视着。
站在破房顶上,眼见着几个手下正在院里的荒草从细细翻找,单骑的眉心紧紧地锁住,握着剑柄的手不时地松开再握紧,呼吸也越来越粗重。时间过去越久,找到凶手的可能就越小,辜负了主家的信任,可是大事,赔不赔钱的事反倒没人会在意了。
突然一个护卫发声呼喝起来:“在这儿!”,几条人影立刻冲到他跟前,就见一个覆着荒草和泥土的木盖子被掀了起来,下面是一人多深,大约两肩宽的的土坑,一个硕大的木制大弩架设在坑底,导轨正对着一条笔直的地道,指向村子西南。
单骑猛地抽了一口气,不禁叫出声来:“白狐!”,几个人登时呆立当场,有点儿不知所措。刺客白狐,流火刺客榜上最聪明的刺客,天下独一份的刺杀手段,机关陷阱,乔装易容,让人防不胜防,他不是已经消失五年多了吗?
单骑狠狠咬了咬牙,猛地一跺脚,抬手指着西南方喊道:“追!”,几个护卫犹豫了一下,互相看了看,也跟着一咬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