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昭王元年,初秋。
从都城大梁直往定阳去的官道,越往西北走,路两旁就越是荒凉。
常年战乱,官道也少了维护,放眼望去路两边尽是低矮的土坡,被时不时刮起的风刀子吹得光秃秃的,露出大片大片的黄土地,上面零零星星的散落着一些荒草窠子,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矮山。
刚入秋,草还绿着,不过西北这边一向少不了风沙,动不动就铺天盖地的沙土,把整片地方都罩上了一层黄色,很多地方已经看不清官道的边界了。
被风吹久了,会让人感觉自己就象块风干的腊肉,所以这里的人总是很羡慕楚国的温暖湿润。
自打八年前,西北边陲的定阳城拓建加固以后,这条官道也曾经热闹过,虽说大多只是从都城大梁派来的兵士,不过至少那时候,路两边还没这么破败。
那些年经常能听到些魏军大捷的消息,每次大捷都要被秦军夺走一块土地,慢慢地把边境都快推到定阳了。但凡有点儿钱的主儿早就逃了难,留下没钱的庶民哪也去不了,只能在城里捱着。
好在近几年大捷的消息少了,秦魏两边好像也都开始偃旗息鼓,兵士很少调动,这条官道没了行人,也就越来越残破了。
离定阳四十多里,从官道分出了一条叉路,沿叉路往正西再走不到两里路,就是渭定县城,这是到定阳城以前,最后一块可以歇脚的地方。
从叉路口向西望去,路两旁渐渐多了一些树木,也开始有了庄稼,越往渭定城走,庄稼就越多,显见着是城外的农户在这里扎了根。
农户一般就近去城里,极少有往官道上走的,不过眼下却有个穿着破烂的少年,正沿着路边静静地走过来。
这少年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穿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粗麻裤褂,上面补丁摞着补丁,还沾了不少泥污,一看就是附近农户家里的脏娃。
头上戴个草编的斗笠遮住了脸孔,偶一抬头,斗笠下就露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面相普通,鼻子略有些扁,眼角还有点儿耷拉,眼皮总是无力的垂着,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没什么兴趣。
只有抬起眼皮打量四周的时候,才能看到他眼睛里就象有一汪清水,晶亮晶亮的,给这少年平添了几分灵性。
走到叉路口,他向东边瞭望了一阵,只看到远远的天际,已经分不出哪里是官道了,除了一成不变的黄土和荒草,连个车马的影子都没有。
少年抬起头,眯起眼看了看天,风沙在慢慢变大,天色有些发黄,鼻子里都能闻到一股浓重的土气。初秋的阳光最是干冽,被这漫天的黄土一遮,变得有些苍白。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垂下头又静静地走了回去。
前面是个村子,远远的就能望见十几间零零散散地破土坯房,散落在十几棵大树之间。路两边是禾黍地,不过长势并不算好,也少有农户在地里干活。
走到禾黍地边上,慢慢靠近了庄稼,看看前后无人,他忽然一闪身躲了进去。
在庄稼地里没钻进多远,就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不伤,人来了吗?”
少年摇了摇头:“没有”,正说着,眼前冒出来个老农。
这老农少说得有六十多岁,面色黝黑,一身破旧的麻袍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腰间别着根长长的烟袋杆,脸上的皱纹层层堆叠起来,一副老朽不堪的样子。
他的身量很高,不过为了藏住身形,特意猫着腰躲在禾黍地里,不时向四周警惕地打量一番。只有这时才能看到,他的目光同样很亮,顾盼之间透着一股精明干练的劲头。
“爹,他们今天能到吗?”
“能,只要半路没出事,最多午时就该到了。”
一边说着,老农走到儿子身前,一屁股坐了下来,动作相当利索,一点儿都不象这个年纪该有的谨慎迟缓。
少年也跟着坐下来,抬头问父亲:“爹,每次动手前都要这么早就易容吗?脸上黏糊糊的实在难受。”
老农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这事得看当时的情形,刺杀这种事,准备做得再足,也难免会有意外,越早打扮好,就越稳妥。”
“爹若真是想稳妥,干嘛不按我的想法来?亲身犯险总是不如远远看着安稳吧?”
老农抬头望了望天,叹了口气:“你再长大些就明白了,有些事没法站在旁边看着,不亲自手刃仇人,复仇就没有意义。”
少年取过腰间的葫芦抿了两口水,低下头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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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正午,东边的官道上终于出现了一小队人马。三辆略显破旧的深褐色马车列成一队,沿着官道不紧不慢地向西缓缓前进。八条精壮汉子护卫在车队周围,亦步亦趋地跟着马车前进,护卫们身着青衣,唯独打头的一个穿一身显眼的红衣。
红衣护卫守领单骑正眯起眼抬头望着前面的风沙,脸上显出一丝恼火的神色,嘴里不时小声咒骂着这个鬼地方。
半个月前忽然接到主家的命令,要来魏国护送一个被贬黜的内史赴任县令。对于不该知道的事情,单骑向来不打听,所以不管这命令听起来多奇怪,他都不会有任何迟疑。
从都城大梁一直走到这么个偏僻地方,一路的风沙把他吹得满肚子邪火。赵国也刮风,可没这么多黄土,随他过来的几个属下,个个怨声载道的。
县令姓陆,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看样子得有六十多了,带着儿子一起上路,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车选的是两匹马拉的骈车,寻常人坐的。马选的是魏地的矮马,毛色很杂。可他搬进车里的两口破箱子,单只看那份量,单骑估计里面的细软就足够自己活三辈子的。
他回过头看看了手下的几个兄弟,一个个虽说满脸的疲惫,可眼神始终警惕,左手无论是垂是握,总是不离剑柄三寸,配上背后的赵制夹弓和腰畔的箭壶,一身肃杀的气息丝毫未减。
他满意地在心里暗暗点了点头,都是自己亲手训出来的,没给自己丢脸。
那陆家少爷挑开车帘探头问了一句:“单骑,前面还有多远?”
单骑手搭在额前眺望了一会儿,俯下身回话:“陆少爷可以放宽心,前面不远就要离开定阳官道了。往正西再走两里就是渭定城,过不多久便可进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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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脏袍的少年又一次从叉路口回了禾黍地,不过这次他的脚步有些急,气喘吁吁地就跑了进来,急冲冲地说了一声:“爹,来啦!”
老农没急着站起来,只是皱起眉头打量了少年一眼:“我教你的都忘了吗?稳下来!”,一听这话,少年顿时停下了步子,深吸了几口气,眼见着又成了那个没人注意的脏娃。
“还有多远?走得快不快?”
“大约一里,不紧不慢。”
“嗯”,老农点点头,“来得及,把之前定的方略说一遍。”
“爹去村头树下,我在村西荒草丛里躲着。等爹一动手,我就往南边钻,找机会仔细查看护卫的动静,直等到爹回来碰头,再一起离开。”
“嗯,没有错漏。不伤,记住,这次动手就是带你来长见识,不管出了什么事,千万别出来。以我的本事,绝不会有麻烦,你一出来反倒坏了大事,已经训了你这么多年,该知道其中轻重。”
“我明白。”
“好,准备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