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足得有巳时六刻,一群人已经翻找了半个多时辰,终于陆陆续续地走回了上舍门前。这里可以看到自己的客房,又可以盯着饭堂,自从早晨第一次聚在这里,人们心中似乎本能地把这儿当成了汇合的地方。
每个人都说了说自己翻找的结果,可结果就是什么都没找到。按姑尚的想法,残片有可能被埋在地下,但是新翻过的泥土,早上还没干,不会发现不了。兑勿禽怀疑在树上,挨个从上爬到下,也没有任何收获。燕不惑把怀疑的房梁都探遍了,也是空手而回。牛奎怀疑在茅厕,这人也是硬气,愣是趴在坑口瞅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找着。
搜索一下子陷入困局,所有人的表情都象是有巨石压身一样,一个个不约而同地抬起眼望向了远处院墙上挂的那一圈符箓。这些符箓看起来就象一长串酒幌子,在微风中一漾一漾地掀动着,只是那深红色的符纹,总让人想起身体里淌出的鲜血,那么的刺眼,刺得人心里发紧。
燕不伤心里有些焦灼,原本他还想着是在场的人拿了残片,那刚才的翻找,就正是把残片摆出来的机会,只要被人找到,这事就平息了。可现在看来,就算真有人拿了残片,显然也没打算交出来,这是想拖着所有人一起死嘛?还是这人知道方士的底细,不怕他的手段?他抬起眼来瞄了一圈,心里暗暗摇了摇头,至少从神情上看,他没看出谁有这个底气。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没人知道残片在哪儿,这也是最糟糕的一种可能。因为不管是谁拿着残片,总有那么个机会能看出些端倪,可如果谁都不知道残片在哪儿,那可就真成了大海捞针,想到这儿,他禁不住又回头瞅了瞅偏院,对自己时有时无的直觉无奈到了极点。
干瘦的风举吾似乎是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首先开了口:“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这里所有人心里大概都在翻滚着这个问题,谁又能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又一阵冷场。车把式老羊忽然问道:“板栗,你们掌柜的平时啥时候来啊?”
小跑堂眨巴眨巴眼睛:“要搁平时,天不亮就过来了”,说完又看了看周围的一圈人。燕不伤正皱着眉头转心事,见没人说话,便随口应了一句:“估计不是被迷翻了,就是被囚困住了。”
许是被板栗的话触动了什么心思,姑尚好像忽然醒悟过来:“还有一个地方没找!”,看到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又感觉有些理亏似的咧了咧嘴,压低了声音,“饭堂。”
兑勿禽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恼火,其实不止是兑勿禽,姑尚的这句话让几乎所有人都有些恼火,就只有燕不惑脸上露出了羞愧的神色。刚才的翻找,人们似乎本能地想避开那个邪气的地方,找来找去谁都没想过要进饭堂,都盼着别人能去做这件事,结果到头来谁都没去。本来是心照不宣的事,姑尚却非要当众说出来,这下就只能当场表态了,这话说得实在让人头疼。
众人的目光让姑尚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挺了挺胸膛:“我和堂弟亲自进去,还有想去的吗?”,说完他看向了燕不惑。
燕不伤一把拽住大哥的胳膊,走上前半步,对姑尚说了一声:“我也去”,回过头对燕不惑小声说道,“我身手灵活,我进去。大哥在外面看着点,如果有变故,想办法救我,别两个人一起陷进去”,燕不惑虽说担心弟弟,可也知道自己的弱项,这个时候少给弟弟添麻烦才是要紧,没奈何点了点头。
牛奎看着这小哥儿俩觉得挺有意思,转过头看了兑勿禽一眼,兑勿禽冲他阴阴地一笑,然后对姑尚说道:“我们也去。”
能打的大概就这么几个,干脆也不再等别人了,六个人直奔饭堂,其他人远远看着,燕不惑不放心弟弟,一直跟着走到穿堂门前才停下来。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明亮的阳光从庭院的青砖地上反射进饭堂,照得屋子里靠向庭院的陈设清晰可见。昨晚的蜡烛都已经熄了,只剩下两个烛台上面还堆着一层层干涸的蜡油。柜台上那盏油灯倒是还亮着黄豆大的小火苗,看起来恹恹的也快灭了。
真走进饭堂才发现,靠官道的那一面黑乎乎的,窗外好像上了木板,光线从木板的缝隙中透进来,又映到地上和桌上,留下了一道道光栅栏,明暗对比之下,反倒显得窗下的陈设依然沉浸在一片阴暗中。
房里的怪声现在已经听不到了,几个人在穿堂门前停了一小会儿,迈步跨过了门槛。看着庭院里充足的阳光,他们心里的底气多少足了几分。往饭堂的前门望过去,见白掌柜的大肚皮依然挺着,尸体好像没挪窝,心里更是轻松了一些。只是在这种闹鬼的地方,没人愿意分散开,干脆几个人聚在一块搜。
屋子里非常安静,好在少了那些鬼笑声,心里不至于发毛。避开白掌柜的尸首,几人把饭堂一层探了个遍,连地上的每块砖都细细看过,看有没有新近翻起过的痕迹。直到一层被里里外外找了个底儿掉,他们的目光又齐唰唰地投向了二楼。牛奎看了看庭院里那耀眼的阳光,当先迈步走上了楼梯,其他人也都跟了上去。
燕不伤还没有上过饭堂的二楼,一上楼梯,迎面就是南墙,向左一转身,就可以看到整个二楼的厅堂。和一楼其实没什么两样,只是少了个柜台,放眼看过去一览无遗。
东窗外也上了木板,所以东窗下面同样阴暗了不少,好在西窗没有遮挡,几个人搜查得很顺利,不过还是什么都没找到。看着空荡荡的二楼大堂,几个人脸上都泛起了一片阴霾,仿佛约好了似的,一个个轻重不一地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下了楼梯,走回了庭院。
所有人再次聚在了一起,略有些绝望的压抑似乎横亘在每个人的心头,这次没人说话了,全都是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
牛奎对绞尽脑汁这种事情,大概是最厌烦的一个,抬起手在脸上胡撸了一把,低声骂了起来:“这些个驴入的方士,直娘贼!”,兑勿禽扫了他一眼,有点儿无奈地苦笑起来。
燕不伤是帮着官府断过案的,想来想去只觉得既然手里什么线索都没有,那就只能用老办法了,只是不知道这次管不管用。抬起头来看了一圈,见人们都变得蔫头巴脑的,他终于还是下了决心,叉手向众人揖了一圈儿的礼:“事到如今,我就不再客套虚礼了,既然明面上的线索找不到,那就只能是老办法,挨个问,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姑尚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挨个问?怎么个问法?”
燕不伤微笑着回答:“明面上的线索找不出来,就只能从头追查,看看每个人从昨天到现在都干了什么,可曾发现什么疑点之类,试着从中找到些线索。”
兑勿禽抬头看着他:“小兄弟还有这等本事?”,大概在这种时候,只要是能提出办法的人,都能让他心里踏实些,至少他对燕不伤的态度总是比对别人好些,燕不伤自然也要顺势谦虚一下:“我是法学门生,研习过一些刑讼断案的手段,想试着用一用,还不知成不成,更谈不上本事。”
许是因为他面相生得和善,也可能是因为所有人都没别的办法,所以哪怕这手段是用来对付自己,也没有什么人反对。依着提议,一群人沉默地走向了车夫房,那里够宽敞。
车夫房足足占了两间屋的开间,里面沿着窗下和后墙各搭了一道大通铺,两道大通铺之间仅留下一人多宽的过道。一群人刚一进来,就感觉一股汗酸掺和着脚丫子、老烟叶、汗渍的麻布、起了油的头发等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猛地一下从鼻孔冲向了脑仁,这种冲击让大部分人立刻开始咳嗽起来,只有几个车夫神态自若地坐到了各自的铺位上。
无论是姑氏堂兄弟,还是两位豪侠,都迅速地退回到门外,风举吾和王化两个更不用说,燕不惑倒不是太在意,本来还想坐过去,被燕不伤拉住了:“一会儿我会在板栗房里问话,还得烦大哥帮着记一下。”
第一个被叫来问话的是王化,燕不伤请他在对面坐下,微笑着问他:“敢问王掌柜昨天什么时候投的宿?”
王化回想了一下:“酉时刚过,反正来不及进平陆城,我也就不急着赶路了。”
“什么时候吃的饭?”
“一来就吃饭,然后直接回了房。”
“是在楼上吃,还是在楼下吃?”
“楼下。”
“......”
“......”
一问一答大约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燕不伤请王化出去,回过头一看,见大哥正一丝不苟地在白绢上抄写着,不禁苦笑起来,大哥可是真够实在的。止住了燕不惑运笔如飞的手,让他踏踏实实地坐好:“大哥不用再记了,你就在这儿听一听,看看我怎么取口供,不要去旁边那屋受罪就好,这么简单的事,全都记在我脑中。”